雲城,青林苑。


    施宣鈴又一次來給宛夫人送藥,除蠱毒需準備很長一段時間,前期都得服用特製的藥湯,壓製蠱蟲,降低毒性,待時機成熟後,再以至陰之血引出那蠱蟲。


    許是施宣鈴調製的藥湯當真起了作用,宛夫人的臉色一天比一天好轉起來,鍾離笙是瞧在眼裏,喜在心頭,對施宣鈴的態度也親近不少。


    畢竟這可是他娘親的救命福星啊!


    隻是令少島主唯一不爽的一點就是,每回來送藥,越無咎那廝都得跟過來,甩也甩不掉,看著那張冷冰冰的死人臉,他真是煩透了!


    施宣鈴去殿內給宛夫人治病時,鍾離笙就跟越無咎坐在前廳裏,相看兩厭。


    兩個少年也不是沒動過手,隻是各有顧慮,每次都點到為止。


    說來鍾離笙也暗自納罕,他每回跟越無咎動手,都覺得他劍法更上一層樓,一次比一次精妙了。


    可哪有人短短時間內,功力會有這樣大的提升呢?


    越無咎這廝,莫不是私下偷練了什麽邪功吧?


    鍾離笙多有猜測,卻哪裏知道,越無咎每夜都在月下舞劍,不知疲憊地練著下半部越家劍法。


    那間炸過的屋子早被他修繕好了,隻是改造成了一間雜房,密道口也用石板掩護好了。


    他對施宣鈴的說辭是,房子被炸過,不吉利,反正瀾心小院那麽大,他們可以睡其他房間。


    施宣鈴也不在意,任憑越無咎做主,反正這段時日,她都沒有住在瀾心小院,而是睡在玉竹居裏,每夜都陪著季織月。


    隻是今夜,或許她無法趕回去陪她了。


    大殿內暖煙繚繞,施宣鈴為宛夫人針灸完畢後,天色都已暗了下來。


    宛夫人扭過頭,輕聲對她道:“今日就別回去了吧,在青林苑住下,陪我多說說話,好嗎?”


    “宛姨,我……”


    幾番接觸下來,施宣鈴與宛夫人性情相投,也不知為什麽,少女總覺得宛夫人格外親切,就如同從前在青黎大山裏,她的那些族人一樣,不知不覺間,她便改口喚她“宛姨”了,而宛夫人也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對她也愈發溫柔疼愛。


    如今麵對宛夫人提出的請求,施宣鈴不忍拒絕,她親眼見過囚在籠中的白狐落淚,感受到那股莫大的哀傷。


    天大地大,萬千繁華,白狐卻那樣孤單,宛若一縷孑然的遊魂。


    如果陪籠中的白狐說說話,能讓那些哀傷消散一些,能讓那張蒼白美麗的臉上多露出一些笑意,她為何不答應呢?


    “宛姨,我今夜不回去了,願意住在青林苑陪您,隻是我有一個朋友還在等我,不知您能不能派人出城,幫我帶幾句話給我的朋友?”


    施宣鈴口中的朋友,自然指的就是“季織月”了,她今夜不能回去陪她睡覺了,隻能摘下手上的鈴鐺,托青林苑的侍女帶出城,交給季織月,代她陪她一晚。


    這邊都交待好後,鍾離笙那裏也得到了消息,立時眉開眼笑,今夜不用出城,能留宿在青林苑裏,他自然求之不得。


    他也想多陪陪娘親,哪怕是隔著一道簾子,可他歡喜了,有人卻不樂意了。


    越無咎並不想住在青林苑,他一心隻想回瀾心小院練劍。


    少年正眉頭緊鎖,唉聲歎氣時,宛夫人竟然在施宣鈴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


    鍾離笙目光一亮,又驚又喜地一聲喊道:“娘!”


    宛夫人卻看也未看他一眼,隻徑直走到了越無咎跟前,望著神色愕然的少年,輕輕開口:


    “越公子,今夜是雲城一年一度的慕華節,街上人人佩戴麵具,共放花燈,熱鬧非凡,你當真不願留下來見識一番嗎?”


    ——


    月掛梢頭,夜風颯颯,花草搖曳間,一地如銀,似夢似幻。


    聞晏如來到玉竹居時,雲城裏正熱鬧地慶賀著慕華節,可這裏卻靜悄悄的,隻能聽見遠處海浪翻湧的聲音。


    聞晏如一步步走進院中,停在門口,猶疑了片刻,到底伸手輕敲道:


    “季姑娘,打擾了,我來為你送一樣東西。”


    他手中拿著的正是施宣鈴托人送來的鈴鐺,今夜城中過節,礦區卻無緣參與,反而加強了守衛,以防赤奴人趁著節慶混跡島上,前來偷襲劫獄。


    聞晏如本帶著幾隊士兵正在巡邏,卻意外攔截了青林苑的侍女。


    侍女出示了宛夫人的令牌,又向他說明來意後,他揮手放人離去,卻留下了那幾串鈴鐺,不知怎麽,許是心中愧疚,他決定親自送到季織月手中。


    “吱呀”一聲,門打開了,少女披著衣裳,舉著琉璃鏡,小心翼翼地探出了腦袋。


    “小晏將軍,你有什麽事麽?”


    月光之下,門後的少女長發散落,麵色蒼白,身形又消瘦了許多,看得聞晏如一怔,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接過那幾串鈴鐺,知曉聞晏如的來意後,季織月微微垂下頭,情緒明顯低落下去,“宣鈴今夜回不來了呀,我還一直在等她……”


    聞晏如見她這副模樣,到底沒忍住,輕聲問道:“季姑娘,你,你還好吧?”


    “我沒事的,已經不怎麽做噩夢了,我今夜把這幾串鈴鐺放在枕頭邊,就當作宣鈴陪在我身邊一樣,不要緊的……”


    看出聞晏如對自己的關切,季織月趕緊強打起精神,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小晏將軍,你先回去吧,多謝你來這一趟了,我要睡下了……”


    季織月說著就要掩上門,她知道聞晏如一直在為上回的事情內疚不已,她不想讓他太過擔心,更不願給他添麻煩,隻露出沒事般的笑臉,又裝作累極了的模樣,揮手讓聞晏如離去。


    可門一關,少女提起的那口氣就徹底卸了下來,空蕩蕩的屋子裏,隻剩她一人麵對無邊清寒的夜晚了。


    月兒高高掛在空中,院裏萬籟俱寂,聞晏如久久站在門外,不知在想些什麽,一直沒有動彈。


    他多年習武,耳力過人,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確認屋中沒了動靜,季織月應當已經安穩睡下後,他才悄悄提起手中長槍,準備輕手輕腳地離去。


    可就在這時,一聲極細微的啜泣傳入他耳中,他瞳孔驟縮,立時屏氣凝神,往門邊湊近了些,細細聽去——


    果然,啜泣聲自屋中傳來,斷斷續續,又帶著極力的忍耐,仿佛是少女蜷縮在被中,咬緊雙唇壓抑著自己的哭聲。


    聞晏如臉色一變,一顆心仿佛瞬間揪緊了,他抬起手,在半空中略有遲疑,卻還是深吸口氣,定定敲響了門。


    “季姑娘,你,你睡了嗎?”


    ——


    雲城裏,長街行人如織,煙花璀璨,處處歡天喜地,好不熱鬧。


    慕韶華,結同心,戴麵具,放花燈。


    果然同那幅壁畫上描繪的場景一樣,越無咎站在人群裏,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他戴著的是一張造型獨特的山貓麵具,是施宣鈴親自給他挑選,不,確切來說,是少女親自拿筆,在麵具上多加了些顏色,送給他的專屬麵具。


    原本的白色小貓,硬是被施宣鈴塗抹成了灰色,還加了個皺眉頭的表情,瞧上去頗有些滑稽,卻又別致可愛,越無咎哭笑不得,卻又拿施宣鈴沒辦法,隻得乖乖戴上。


    鍾離笙的麵具也是施宣鈴挑的,少女一陣嘀咕,找了半天,卻沒找到一張“鯊魚麵具”,隻得隨便拿了個錦鯉麵具給鍾離笙對付。


    鍾離笙不樂意了,哼哼道:“你就不拿筆也在我這麵具上畫點什麽?也忒敷衍了吧,怎麽,就你家世子尊貴一些,不同凡俗?”


    “哎呀,你這太麻煩了,我不好畫的,鯉魚跟鯊魚也差太遠了,你說對不對?”


    “對你個鬼,我要是鯊魚,你又是什麽?”


    施宣鈴站在攤前,對著五花八門的麵具挑了一圈後,忽的眼前一亮,“我嘛,我是仙鶴,這個好看,我喜歡!”


    她挑中的是一張精巧的仙鶴麵具,鶴影悠悠,展翅欲飛,一派無拘無束,飄逸灑脫的風姿。


    “嘖嘖,閑雲野鶴,天高海闊,不錯不錯,最適合我了。”


    施宣鈴將麵具在手中轉了一圈,滿意點頭,旁邊的鍾離笙卻笑著給她潑冷水。


    “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你哪像仙鶴啊,分明是隻走地雞,成天就是‘咯咯咯’叫個不停,我不如給你挑個母雞麵具吧?”


    兩人一言不合又開始鬥嘴打鬧,身後的青林苑侍女們已是見怪不怪,宛夫人站在月下,唇邊亦帶著隱隱笑意。


    她常年深居簡出,此番難得出來湊回熱鬧,說來自從施宣鈴陪在她身邊後,她心境似乎開闊不少,不再如從前那般孤僻自鎖。


    確切來說,是她身上多了幾分“人情味”。


    宛夫人臉上佩戴的麵具也是施宣鈴挑選的,氣質卻與她迥然不同,那是一隻赤紅如火的狐狸,施宣鈴為她戴上麵具時,煞有介事地對她道:


    “宛姨,你別做困在籠子裏的白狐了,清清冷冷,孤孤單單的,一點也不好,你變成一隻熱情似火,燦爛明媚的紅狐吧,每天快快活活的,萬般煩惱不縈於心,這樣多好啊,你說對不對?”


    少女嘴中總會冒出些稀奇古怪的話,好像誰在她眼中都會變成各種有趣的小動物,宛夫人卻一時聽愣了。


    燦爛明媚,快快活活。


    這些字眼,已經很久沒能與她扯上關聯了,她眼前仿佛虛影浮現,又看見了遙遠大山裏,一個無拘無束的紅衣少女,手持彎弓,衣袂飛揚,笑靨如花。


    那樣的灑脫英姿,的確如同施宣鈴口中所說的那般,熱情似火,燦爛明媚。


    可是,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紅狐死去,冷冰冰的鐵籠裏,隻困著一隻心如死灰的孤寂白狐。


    “宛姨,你喜歡這張紅狐麵具嗎?”


    “喜歡,很喜歡……”


    戴上麵具,仿佛可以短暫地忘卻一切,重獲新生,宛夫人站在漫天煙花下,感受著這一股久違的悸動。


    施宣鈴也將仙鶴麵具戴好了,她才不管鍾離笙的調侃,隻對自己挑選的麵具極為滿意,心中歡喜下,忽然歪著頭,衝著眾人嫣然一笑:“我好看嗎?”


    晚風揚起少女的長裙,煙花在她頭頂綻放,映亮了她這一瞬間的笑容,她宛若山間自由自在的精靈,從頭到腳都熠熠生輝,美好得令人挪不開目光。


    越無咎也禁不住揚起了唇角,溫柔道:“好看,特別好看。”


    鍾離笙也一時看呆了,卻一激靈,回過神來,輕咳了兩聲,趕緊別過腦袋,“醜死了,還是老母雞適合你。”


    ——


    一行人戴好麵具,提著花燈,融入人群中,所到之處無不熱鬧喜慶。


    越無咎抬頭看向漫天煙花,感受著這慕華節的盛況,不由又想到了地下秘宮的那幅壁畫,那四個坐在屋頂上的年輕男子——


    況、越、鍾離,還有那個最神秘,雖顯露了全名,卻讓人一無所知的,奉祈雲。


    幾百年前,他們也曾這樣走在雲城裏,戴著麵具,提著花燈,共慶佳節。


    他們四人之間曾經是何關係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麽?況家成了皇室,越家做了護國重臣,鍾離家駐守在雲洲島上,那麽奉氏呢?奉氏一族又究竟去哪了?


    少年一時想出了神,冥冥之中,他總有種強烈的直覺,一切問題的答案,都在那個“奉祈雲”身上。


    可這奉祈雲,究竟是何方神聖?同越家,又究竟有何關聯呢?


    沉思間,又一道煙花當空炸裂,越無咎這才陡然醒轉過來,自己已經擠進了人群裏,周圍哪還有鍾離笙和施宣鈴他們的身影,他不知不覺間,竟跟眾人走散了!


    “宣鈴,宣鈴!”


    越無咎呼吸一顫,當即提著花燈,撥開人群,四處尋找起來。


    “宣鈴,你在哪兒?”


    不知喊了多久,越無咎忽然目光一亮,瞧見前方不遠處,有一道與施宣鈴極為相似的背影。


    他心下一喜,趕緊飛掠而去。


    同樣的白衣,同樣的仙鶴麵具,同樣纖細靈動的身形,越無咎來不及多想,又是一聲喊道:“宣鈴,等等我!”


    隻是不管他怎麽喊,那道身影也不曾停下,仿佛有意在逗弄他一般。


    越無咎隻當施宣鈴起了玩心,不由好笑搖頭,腳尖一點,飛身上前,迎著颯颯夜風,直接將那張仙鶴麵具掀開了。


    “宣鈴,別玩了!”


    話音才落,少年卻是瞳孔驟縮,笑容陡然僵在臉上,不可置信,因為——


    麵具下的人,竟不是施宣鈴,而是一張美豔無比,又全然陌生的異域麵孔!


    那姑娘似乎也受驚了,語氣中帶了些怒意:“你是誰,你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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