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待畢榮回答,門口有人倉皇地喊:“爺!不好了,不好了!琉珠上吊死啦!”


    雪卿一聽,心下頓時冰涼,轉瞬聽見三郎斥責的聲音:“哪院子的?誰讓你在這裏扯嗓子喊?”


    外頭亂了一會兒,雪卿卻沒動,此時匆忙走出去,無非泄露了自己的慌張。他有些為難地看著畢榮,無奈畢榮此刻恨他入骨,並未給他任何同情,相反麵色似乎更加陰鷙,雪卿也就不指望他能幫襯什麽了。


    沒想到琉珠還這麽個倔性子,當初若知如此,也不會逼他,胡思亂想著,雪卿見外麵沒了動靜,抬腳往外走,才發現這衣服還沒穿齊整呢!好在這時候三郎走進來,低身幫他穿戴。


    “這事兒不用爺操心,我一會兒過去看看就成!”


    三郎覺得雙手下的身體有些抖,生怕兩樁事沖在一起,雪卿受不了,按著他坐下來,才回身給畢榮行了禮:“六爺,您先回吧,這裏也亂,別擾了您!”


    畢榮酒性未過,氣沖沖瞪著雪卿,見他也不理睬自己,恨恨地說了句“害人害己”,才拂袖而去。雪卿靜坐,沉默不言。三郎喚龐姨進來,打了水,伺候他洗漱,雪卿勉強回過神,囑咐三郎去看衙門是否來了人,如何聯繫琉珠的家人等等,心裏亂糟糟一團,不知從何梳理。


    “您別跟著煩,前後有人照應,我都辦著呢!”


    三郎不想雪卿去看,就是怕他傷心自責。照理說,就算雪卿以後不提拔琉珠,養他活命不成問題,沒想到是個剛烈要強的,不紅就不活!要是這麽折騰,這院子裏冤魂可多去了!三郎這些年見慣相公小官一代代更替輪換,這種事已經不太放在心上。但外頭閑言碎語地都在議論,說爺心狠手辣,逼死了琉珠,這勾欄畫苑裏最喜歡飛短流長,再添油加醋地,還不知要傳什麽樣兒!


    雪卿自不想出麵處理這種爛事,而且三郎前腳出門,紅地後腳就進來,正好找他。來之前,紅地還怕雪卿沉不住氣,跑過去攙和,可雪卿小小年紀,死人的事兒也坐得住,還真不白給了!琉珠是紅地買回來的,這人一看就不是什麽老實人,一對大眼總是賊溜溜地轉,紅地看中的也是他伺候人的功夫。琉珠不得雪卿歡心,他也有耳聞,不過,當家的壓迫個小官算什麽?活該他琉珠不長眼,還以為雪卿是個心慈麵善的軟柿子!


    “倒看不出他是個捨得死的貨?”紅地和雪卿一起用飯,說著話,“前幾天不還好好的?”


    這話說到雪卿心坎上,他也這麽尋思過,以他的估摸,尋死覓活的把戲琉珠會做,這人愛自己愛得跟什麽似的,但真是要他的命,他哪裏肯!但這結骨眼兒上,雪卿也沒法仔細琢磨這些,不管他表麵裝著多麽不屑,這心眼兒裏總是不好受,他沒想過要去逼死誰。


    “你和六爺怎麽說的?”


    “沒說呢,”雪卿幽幽回到,“等他酒醒的吧!”


    “把我看六爺這酒,怕是醒不了了!”紅地煞有深意地說笑了一句。


    晚上去看裴玉亭,說起最近黴事不斷,紅地便與他說改日要多燒兩柱香,去去晦氣。裴玉亭自是要問畢榮與雪卿的事,紅地一揚眉,說:“我看六爺是要夠嗆了。”


    “此話怎講?”


    “喲,您還給我揣著明白裝糊塗?”紅地嗤笑著,“雪卿那性子,您看得不是更清楚?再說了,這場麵不正是您樂得見的?”


    裴玉亭苦笑,他雖勸過雪卿不要和畢榮太當真,但也不想那孩子如此年華,就受感情的牽累,雪卿對畢榮的眷戀,他是心知肚明,如今若真這般了結,傷得狠的,都藏在裏頭,雪卿不會給人看。


    “也難為他了。”


    裴玉亭長嘆,當年往事,付與的真心……件件樁樁,似乎又都重演了。從他,到紅地,到雪卿,性子迥異,活法不同的三代人,究竟誰走得出這窠臼,還是都在老路上各繞各的呢?


    院子裏出了事,衙門各處也總要打點,幾天後,琉珠的家裏人來接他的屍身,雪卿沒怠慢他們,給封了不少銀子,這事總算紛紛擾擾地過去了。雪卿盡量不讓自己受太多牽累,可不知怎的,睡得淺淡的時辰,偶爾還是會聽見耳邊似有人偷偷嘆息。畢榮卻是有幾日沒來過,外頭傳著他要成親,王府張燈結彩置辦這事呢!


    雪卿聽到消息以後難免惆悵,他還沒有裴爺的胸懷;但落寞之餘,那些竟日糾纏的煩緒仿佛不那麽揪心了。有時候閉上眼,想這些年走來,心下頓生蒼老之情,畢榮迎風而立的身影,就象連天威嶂,擋得他一生茫茫不得見。


    秋涼的快,新來的幾個唱曲兒要敬茶,雪卿抄了近路去廳堂,幢幢樹影之後,幾個雜役的老媽子在閑聊,說的正是前段時間自盡的琉珠。雪卿這幾日也是糾纏,於是停下來隱在花蔭裏聽著。


    “怪可憐的,對琉珠可癡情吶!”


    “這就是造化,琉珠就是玩弄他,這麽說虧得爺替他報仇了!”


    “得了吧!”其中一個嗤笑,“你當爺是打抱不平的善人吶?”


    “不管怎麽說,琉珠要是還活著,早晚玩死那個傻小子!”


    “不見得,我聽說他現在失魂落魄,生不如死呢!”


    雪卿微閉了眼,麵前浮現出琉珠烏溜溜一雙眼,似笑非笑地說“爺,琉珠哪敢?”。當年玖哥還未咽氣,就被抬到鄉下,當時雪卿還覺得爺狠心,如今這才幾年,自己就把下頭的小官給逼死……不禁苦笑,耳邊響起畢榮那句“害人害己”,這般造孽下去,自己如何能善終?


    猶記上次踏青繁花似錦,這才幾個月光景,已落得如此蕭索。畢榮牽馬,與雪卿慢慢在林間小路上踱步而來,直到山丘頂,兩人並肩立於風中,舉目遠眺,各懷心事。畢竟是聽進了自己的話,這次畢榮清醒得很,不見半分醉態,雪卿稍覺安慰,也因畢榮眼角眉間的陰鬱而感到傷懷,他身上一點也看不出新郎官該有的喜悅。


    “日子訂了沒有?”終還是要雪卿打破僵局,“籌備得如何?”


    “你如此關心?”畢榮終捨得側頭看他,說道:“我成了親,你風流起來就更不必再有顧慮,對是不對?”


    “畢榮……”雪卿麵露愁苦,眼帶求饒,今日之行不為口頭痛快,如何也不要惱了去:“你何苦這麽逼我?”


    “我逼你?倒成了我逼你?”畢榮從小到大,沒有乞求過什麽,唯獨在雪卿麵前,時感窘迫,心中苦悶一時難以疏解,語氣上難免著急:“你若答應我不再與人周旋,我便不去成親!你做得到嗎?”


    雪卿無奈:“你不成親,王府的人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兩個誰也別想有清靜日子……”


    “誰稀罕清靜日子?讓他們鬧去!”畢榮堅定了決心,他非要從雪卿嘴裏挖出個說法來,他到底把自己當成什麽,因此步步緊逼:“雪卿,我姓氏封爵都可以不要,你可捨得你的風花雪月?”


    這話若換個人說出來,定是柔情蜜意,可畢榮咄咄逼人,雪卿雖明白他的性子,也難免委屈,他怎就非要攀住自己愛慕虛榮的理兒,怎就看不見自己對他的真心實意呢?雪卿內心澎湃起伏,抿嘴不言,看在畢榮眼裏,卻成了搪塞,畢竟年輕心性,頓時氣血奔騰:“我便知你放不下那些烏煙瘴氣!”


    說罷轉身上馬,忿然提韁而去,獨留雪卿,炊煙時分,鬆風入懷。三郎就在山腳下候著,見畢榮獨自離去,定會上來接自己,雪卿目送著畢榮的背影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心中悽苦,卻又不似前幾日那麽痛亂,畢榮心裏總是有他的!


    算計著三郎也該到了,雪卿朝來路瞧了瞧,卻覺得背後一股涼風,再回頭的瞬間,已經多了個人。那人眼光迷亂不堪,一付神誌不清的癲樣,正陰鷙地緊逼著他。


    “韓雪卿!”嗓子似破鑼,說話厲鬼一樣難聽:“你,是你逼死我的琉珠,你還我琉珠!”


    腦海裏電光火石地一閃,雪卿頓時明白此人是誰了,可不待他有機會周旋,便覺小腹一陣要命的緊痛,他慢慢低下頭,隻看見琉璃色的刀柄……


    第35章


    腦海裏電光火石地一閃,雪卿頓時明白此人是誰了,可不待他有機會周旋,便覺小腹一陣要命的緊痛,他慢慢低下頭,隻看見琉璃色的刀柄……血光湧現,雪卿好像聽到自己的一聲嘆息,喃的是,畢榮啊,畢榮……天地間一聲驚雷,黝黑中,剎那流光溢彩,是那夜永恆的焰火。


    “秋海堂”徹夜不眠,簡直亂成一鍋粥,傷口本就很深,再從郊外顛簸著折騰回來,雪卿幾乎隻剩最後一絲血氣,危在旦夕。京城裏名氣大的大夫輪番請來,進進出出,一撥一撥地換。光是傷口要不要fèng,該怎麽fèng,就爭議了半天。


    裴玉亭隻顧著急,紅地卻是氣瘋了!揪住三郎破口大罵:“別人不把你的主子當人,你也這麽不上心嗎?生了狗膽,敢私自幹帶你家主子出門,就得有種保他萬全!現在算什麽,啊?剩著這麽一口氣,你還有臉活著回來見我啊!”


    旁人聽得都嚇死了,誰聽不出這是指桑罵槐,六爺就在邊兒上站著呢!可畢榮此刻沒心思計較紅地的潑辣,單看著屋裏盆盆血水端出來,心疼得魂飛魄散。長這麽大,他沒這般後悔過,心裏頭跟貓抓似的……隻恨不得能替雪卿遭這份罪。


    天亮以後,大夫們陸續都送走,紅地不放心,仍留了鍾先生,讓他給雪卿再把一脈。鍾先生對紅地本就藏著愛慕之心,不敢言表而已,因此向來對他言聽計從,忙活整晚也無怨言,也實話實說:“這事急不得,三五個月能養回來,就算走運了!”


    “慢慢來吧!好歹揀回一條命。”裴玉亭安慰紅地,忙活一晚,都筋疲力盡。


    三郎雖然受了罰,貼身照顧的事,紅地也沒假手他人,依舊由他親自張羅。頭兩天,雪卿整夜發熱,難受得滿床滾,藥怎麽灌進去怎麽吐出來,若不是三郎摟著按著,那傷口不知要撕開幾次。紅地看的心驚膽戰,鬧心得緊,張口就是罵人,嚇得院子裏侍候的人人自危。“秋海堂”的門麵,如今是雪卿撐著的,這麽場大傷病,怕是一年半載都沒法好好當家,胡同裏爭生意爭得跟什麽一樣,誰曉得雪卿痊癒以後什麽局麵?紅地氣不打一處來,這麽好的年紀,正紅得頂尖兒呢,卻趕上這等事,怎這麽倒黴?越想到此,越恨不得將畢榮這個殺千刀的剁碎了餵狗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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