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地說晚上找雪卿有事談,打點了琪珠在前頭看著,琪珠人憨厚,也沒多問什麽。紅地故做輕鬆地到了雪卿的院子,見三兩個嬤嬤湊在角落裏交頭接耳,臉立刻甩長了,對龐姨說:“把這院子裏的嘴都給我管緊了,誰敢嚼舌根,就把她的舌頭割了餵狗!”


    雪卿似乎算準了他會來,也沒打招呼,隻輕輕瞄了他一眼,紅地當然知道這會子雪卿心裏是怨恨他的,昨天晚上自己雖沒逼他什麽,但有時候若是別人強迫的,總還有些藉口給自己個台階。雪卿明明推不了,卻還得偽作自願,才是要他命的癥結呢!


    “我現在跟你說什麽都白搭,這事兒得你自己想開!”紅地兒在他身邊坐下,無端端嘆了口氣:“那時候我也覺得自己跟破爛兒一樣。可這麽多年過來,再回頭一看,也沒什麽!這世道,誰不活得跟破爛似的?”


    “爺,這其中道理我明白。我,我沒怪您。”雪卿狠壓著心裏的情緒,沒透露,“但有些事,您不能瞞著我。”


    紅地心裏一驚,難免無措,他抬頭略了雪卿一眼,這孩子心思越來越深,不好對付了:“對你好,該跟你說的時候,自會與你說,怎會存心騙你?”


    “爺有這心思就成,不論以後如何,別讓雪卿死得不明不白。”


    “呸!怎說這不吉利的話?有我在,自不會讓你有事!”紅地湊近雪卿,攏了攏他的衣服,低聲說:“如今這些厲害關係,我日後定會講給你聽,將來若有風波,就算靠不上相爺,也不能忤逆了他。”


    說到這裏又不禁覺得一陣辛酸不定:“沒誰能保咱一輩子平安,雪卿,一輩人靠一輩人,你將來也是!”


    他見雪卿低頭不語,再問了句:“你是不是怕六爺知道?”


    “他知不知道又能如何?”雪卿話語間,眉頭緊蹙,烏七麻黑的眼睛裏,似又水霧,又不曾流出來,氤氳著,深不見底。紅地見他如此模樣,難免心疼,伸手摸上他的臉頰,那顆淚痣終不是什麽吉祥之物!


    碧空海海,蓮葉田田,畫舫淩波而過。船上沒閑人,江道遠和紅地靠著窗,合衣相擁,享受水麵上掠來涼慡的風。剛剛還因為提到即將臨盆的夫人,惹得紅地使性子。好在江道遠早修煉成驚人的fèng補之術,便安慰他說:“她若這一胎得了男,也省得他們以後老拿你說事兒!你當我那麽想要兒子?還不是想給你點清靜日子。傳宗接代我也完成,以後就抱了你種田去,也理直氣壯的。”


    “哪個要跟你種田?”紅地嗔怒地瞪他,“你呀,也不去照照鏡子,要不是這江的姓氏,誰稀得要你?”


    “照就照!”江道遠湊進紅地的眼,直瞪瞪往裏瞅:“竟是如此俊美無敵!真是便宜了梁紅地那相公啊!”


    紅地給他逗得笑:“臭美吧!你呀,整個兒一豬八戒!”


    兩人一追一躲,在涼塌上翻滾玩鬧,紅地覺得熱,額頭沁出汗。江道遠伸手拿手帕細心地擦了,又拎了把小扇替他打扇兒。這難得的溫柔,不禁讓紅地的心一陣蘇軟,便朝他懷裏湊了湊……兩人沉湎在寧靜之中,直到外頭有小船接近,上了幾個人,擺了半桌的酒菜,紅地才覺得玩樂半天,是有些餓了。


    桌子弄好,來人又撤走,江道遠見那小船搖得遠了,想起今日用意,這才問道:“胡家的事,你和雪卿說過沒有?”


    “沒仔細說過,他倒猜出不少。”紅地若有所思。


    “哦?猜出多少?”


    “他知道我的身世,再說,胡家出事的時候,他已經在我身邊兒了,這前後一對fèng兒,估計也盤算到胡家的事是我折騰的!”


    “當年我就勸過你……”江道遠說到一半,後麵自己吞了,紅地的脾氣他怎能不了解?這人是有仇必報,何況滅門那麽大的糾結,盡管他不贊成,也不好太過幹涉,當時的紅地恨胡家恨得頂頂的。但是更讓他後悔的是,因為彭白坊幫了紅地那個忙,兩人混得那叫一個近乎!


    紅地沒理會他,獨自說:“雪卿這孩子現在了不得呢,我本來還怕陶荊找麻煩,如今看來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倆真鬥起來,指不定誰欺負誰呢!”


    “這事他能幫你?”


    “幫我就是幫他自己,他心裏透明白的!再說,官場歡場盤枝錯節,雪卿早把其中道理參透,不用我教他。”紅地說著,略有所思:“不過有些事,他倒是挺出我意料……”似乎又不想繼續說下去。


    兩人邊吃邊聊,對飲的雙唇越來越近,漸漸放低了聲音,細碎地,輾轉地,象是說話,又象是淺笑,輕輕地,撓人心肝。縱有千重煩心事,如此風月簾籠的繾綣時光,也是難讓人等閑……


    畢榮明顯還未得知,兩日後興高采烈而來,雪卿內心天人交戰,也不知如何與他詳說,麵對麵的時光成了煎熬一樣。他強顏歡笑的本領是越發了得,畢榮楞是沒看出他的異樣,還留下來和他同用晚飯。


    向來畢榮來,若要留膳,雪卿總是在自己的小院裏招待。畢榮在家裏錦衣玉食,在外並不挑剔,通常準備些滿人愛食的餑餑點心,加些清粥小菜,他就吃得很樂。


    夏日暑熱,過了傍晚稍見涼慡,依舊將桌子放在院裏,龐姨吩咐將晚飯擺好,都散去一邊各忙各的。雪卿在青瓷的杯裏斟了酒,送到畢榮麵前:“我敬你一杯!”


    “哦?敬什麽?”畢榮把酒端在手裏,含笑望著他。


    注視著畢榮閃亮著霸氣的眸子,雪卿道:“玉堂有際,風月無邊。”


    畢榮慡朗笑起,這八個字,正是雪卿寫在當年送他這把摺扇上,他總隨身帶著,時時琢磨,見之如見佳人。雪卿常取笑說如此便宜之物,他怎的還視如珍寶?他也不善言辭去解釋。


    如此花前月下,濃月薄酒,與喜歡的人食一碗米,飲一杯羹……但願此生夜夜如斯,雪卿心中百感交集,卻隻怕這等良辰美景,過一個少一個,明日怎一番風雨,誰有曉得?他舉杯同飲,酒入喉,澆在一片火辣辣的赤痛之上。畢榮卻在這時扭頭,展顏闊口而笑,雪卿頓覺雙眼迷離……那之後多年,他都沒見畢榮如此笑過。


    那以後,相爺又叫了雪卿幾次,每次都是遣貼身管家領轎子在雪卿側門外等,沒有格外聲張。但這等事,本來就瞞不久,更何況一個當朝為相,一個京城紅得頂尖兒的相公!漸漸總有曖昧的閑話傳來傳去,從歡場到官場,從床第到朝堂。雪卿這日還未起,昨夜宿醉未醒,就聽見外頭吵嚷,接著,畢榮滿身酒氣衝進來,凶神惡煞地,一把將他從床上拎起來!


    第34章


    雪卿本就不甚清醒,那一副迷醉此刻看在畢榮眼裏,更是無比yin亂媚惑,心中嫉恨交加,手上力道也失了準,待雪卿神智稍微恢復,已被畢榮狠摔在地上,十分狼狽。他楞了片刻,慢慢自己爬起來,對匆忙趕進來的三郎說:“院子裏別留人了。”三郎沒敢多說,離去前,憂心忡忡地瞅了雪卿一眼。


    “你等我穿件衣服……”雪卿想,既然要談,總不能如此衣冠不整。


    “哼,”畢榮鼻子裏冷冷哼了聲,“怎麽?穿上衣服就是貞節良人了?”


    一句話頂得雪卿啞口無言,他欲說又止,哆嗦著摸了件袍子披上,背對著畢榮,強行穩了穩心氣,再回頭時問話已經又能和顏悅色:“幹嘛喝這麽多酒,有話不能好好說?”


    “你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讓我如何好說?”畢榮陰鷙地盯著雪卿溫和麵容,向來喜歡的純淨溫柔,在如今這情境裏,倒顯得雪卿毫無廉恥之心。想起此刻還在自己麵前,轉眼就陪笑去伺候別人,那股無名之火又再燃燒起來,“我被你坑騙得好苦,你這些日子周旋得也累了吧?不給自己辯解幾句?”


    “你要我如何辯?”雪卿冷著性子,嘴角難免苦笑,“我本就是歡場之人,這我從沒瞞過你。”


    “那是你自找的!”畢榮耳邊一遍遍都是文武百官竊竊私語,將雪卿說得如何不堪,“我早說過幫你贖身,脫離這裏,可你就是不肯!你愛慕虛榮,捨不得眾星捧月的排場,好似大家都幫你當回事兒,豈不知,他們不過都是玩弄你,而你,竟毫無自知之明,廉恥之心,一麵與我虛情假意,別人隻要一勾手,你就迫不及待爬他床上去!”


    別人說他如何不堪,雪卿都不往心裏去,本就沒真心待過別人,誰稀罕他們明不明了呢?可畢榮是不一樣的,雪卿就算看得再開,他心裏依舊有一絲渺茫的希冀,畢榮也許能體會他的處境……而如今看來,那不過是高台明月,空有千裏。


    “就算你贖了我,保了我清白之身,就能天下太平?”雪卿雖然是盡了力地心平氣和,終是有氣的,本就不是什麽忍辱負重之輩,口舌上向來不是善茬,從不吃虧的主兒,這會兒還是忍不住頂他一句:“若日子能過得如此輕巧,你阿瑪又何苦多年來依舊與裴爺歡場相見?怎不見他也買個院子,也將裴爺養一輩子?”


    “你!”畢榮沒想到雪卿搬出阿瑪這一招,頓時氣結,他和雪卿雖偶爾鬥嘴,這般撕破臉樣地吵卻是頭一遭,彼此都顯得陌生,“你何有裴爺的氣節?也沒見裴爺如你這般輕浮隨便!”


    雪卿便知畢榮口不擇言,強詞奪理,與他強碰也是無用,但心中早被他一句句詬病詆毀傷得狠,灰心之意排山倒海,不禁想起輩輩小官小唱被包養從良以後,哪有一個得了可心的下場?就算敦厚癡心如裴爺,不過也是紅塵俗世走一遭,還不是要終老在這勾欄畫苑之中?


    “畢榮,你若如此看我,日後別來找我了吧!我終是以色侍人,”雪卿想說心雖付你,但身不由己,又怕畢榮不信,嫌他矯情做作,不說也罷,“伺候人睡覺的相公而已!你又何苦為難與我?”


    “你真決定從此呆下去,作踐自己?”畢榮握緊雙拳,他畢竟年輕氣盛,雪卿的態度讓他甚受挫折,他從小到大,沒這麽窩囊過,好似給人打了一拳,自己卻軟綿綿不能還手。


    雪卿說完,倒覺得心裏輕鬆了,他抬頭再看畢榮,這多年來的朝朝暮暮總是難忘,他想,自己獨一份兒的真心,都給了畢榮;畢榮對自己的好,恐怕以後也再不會有人給得起……卻怎的走到這一步?要撕破臉,戳個你死我活?他長嘆一聲,終還是忍不住低頭:“畢榮,你今日回去醒了酒,我們改日再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八大胡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曉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曉渠並收藏八大胡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