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書不自然地把目光別開去,“諸中校沒別的事,我出去了。”


    諸航怔怔地看著秘書帶上門,這個秘書跟著卓紹華好幾年了,他必然知道檯燈的來歷,卻不方便講,那麽檯燈肯定是……諸航跌坐在椅子中,心蜷成了一個細小的球,浮到了嗓子口,她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哽噎得難受。


    其實並不算震驚,是她笨,沒有聯想到。這盞檯燈和這間辦公室淩厲簡潔的風格一點都不搭,像個不協調的點綴,之所以留著,是因為送的人特別。送的人說:這盞檯燈代替她,陪著首長在深夜批閱文件、寫報告,一同守候黎明。在這溫和的光暈下,不管夜多深,首長都不會覺得孤單。


    諸航的一根手指輕輕地顫抖,仿佛雷雨間隙,歇在荷葉上驚悚不安的蜻蜓。她聽著自己的心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響。


    嗚嗚,抽屜傳來震動的聲響,把諸航嚇了一跳。


    抽屜沒關實,最上麵放著手機。手機的屏幕一閃一閃,顯示有條簡訊未閱讀。


    諸航把抽屜關上,過了一會,她把抽屜又拉開。她從沒有這樣偷偷摸摸過,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都來不及阻止,手指已打開了手機。


    發信人是小暉,內容是一串數字,沒有一個漢字。


    手指的顫慄像感冒一樣傳遍了全身,整個身子情不自禁也簌簌抖動起來。血液一會兒滾燙一會兒冰冷,毫無章法地朝著身體的各個角落亂竄。


    沐佳暉是學密碼的,這是什麽暗語呢?防止不小心被別人看到,卻不會泄露內容。隻有她知他知,天知地知。沐佳暉參預的是衛星基地的密碼設置工作,工作上要是有聯繫,應該是她,而非是首長。即使是工作,也不必使用簡訊。一般來講,簡訊等同於私人書信,是兩個人之間的悄悄話,不會和第三人分享的。


    手指哆嗦地打開收信箱,這樣的簡訊足足有十多條,時間在一周左右。這幾天發得最勤,回得也勤。那麽,首長可能不僅是陪小暉去畫廊看過畫。哦,有一條是中文的,趙彤的履歷。卓紹華回道:我會盡力向院領導推薦,這麽優秀的學員,理當呆在更適合她的崗位上。小暉發了個笑臉,謝謝姐夫!


    趙彤說得沒錯,沐佳暉的要求,首長絕對會放在心上。


    諸航一遍遍翻閱著一條條簡訊,這是首長講的陌生領域麽,於她也是,可能他們對“陌生”的理解是不同的。


    既然做了小偷,那就窺探個徹底。


    小暉的號碼排在卓陽之後,她的排在家人的最末端。諸航掏出自己的手機,打開電話簿,第一位原先是姐姐,好像是哪天上課的時候,她提了個問題,首長愣愣地看著她,問了兩遍,你說什麽,學員們都笑了,她也很不講交情地跟著笑,首長臉默默地紅了。然後,她鬼使神差地摸出手機,把首長的號擠下了姐姐,坐上頭把交椅。她在心裏對姐姐說:是你教妹無方,不然我也不會重夫輕姐。


    其實,號碼的排列不代表什麽。


    其實,偷看人家的簡訊,確實是無恥行為。


    其實,過日子,不要隨便扮演福爾摩斯,搞推理分析,沒心沒肺、糊裏糊塗過最快樂!


    諸航把卓紹華的手機歸於原位,抽屜恢復原先的位置,心,慢慢平靜下來。她臉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聳聳肩,驀地想不起自己為什麽來這兒了?


    卓紹華午飯前從會議室出來,推開辦公室的門,桌上一盒冰淇淋融化成了一盒湯,濕黏黏地順著桌角,滴了一地。諸航已經走了。


    “她有沒有說什麽?”卓紹華眉頭擰成了個結。


    秘書搖搖頭,“我和諸中校沒什麽說話。”


    “她看上去好麽?”


    秘書直眨眼,“還好吧!”


    卓紹華拿起手機準備撥諸航的號,手機搶先響了起來。


    “紹華,今天在加班麽?”


    是駱佳良,聲音啞啞的,像迎著風說話,非常吃力。


    “是的,姐夫。”


    “忙不忙?”


    “現在不忙。”


    駱佳良沉吟了下,“那你方便出來下麽,我在你單位的大門外。如果時間充裕,我們一塊吃個午飯。”


    36,習習穀風,以陰以雨(加)


    卓紹華心猛地“咯噔”一下,在胸腔裏震盪了很久。“好的,姐夫!”他沒有一絲遲疑地回道。


    電梯停在頂樓,不過等了兩分鍾,隻覺無比漫長。卓紹華知道駱佳良找他絕不會隻是吃個便飯,一定有事,而且是大事。駱佳良比他大十二歲,大概是沾了諸航的光,駱佳良待他的態度也像待孩子,這讓他有時忍俊不禁。


    駱佳良站在路邊的一棵樹下,這麽熱的中午,不知等了多久,還是在外麵走了很久,襯衫前後都被汗浸透了。看到卓紹華,憨笑兩聲:“離這兩百米有家小飯館,很幹淨。”


    卓紹華明白,姐夫怕耽誤他的時間,一定先四處轉了幾圈。像天下質樸的父母一般,總是以孩子為先,自己苦點累點,不礙事。


    他從袋中掏出手帕,“姐夫,擦把汗!”


    駱佳良搖搖手,“我一會到飯館洗把臉,別把手帕弄髒了。”說完,搶在前麵領路。陽光直曬下來,他的腰佝成了一把弓。


    飯館在一條小巷子裏,四合院似的,潔淨的院落,廂房做餐廳,院中還有口井,井水清涼。駱佳良洗了臉,被太陽烤焦的眉眼舒展開來。不等卓紹華開口,駱佳良要了個包間、點好了菜。清蒸鱸魚、茭白炒肉絲、涼拌茄子、水煮湖蝦,紫菜蛋湯。卓紹華不偏食,但比較而言,這幾道菜,他是喜歡多點的,大概連歐燦都不知道。


    “下午還要回辦公室的吧?”駱佳良問。


    卓紹華點頭。


    “那別喝酒,我們就直接吃飯。”


    飯菜很快就齊了,兩人安靜地吃著飯。菜做得很清慡,兩人吃得都慢。駱佳良時不時抬頭看著窗外,嘴裏一口菜,嚼了很久,卻怎麽也咽不下去。


    卓紹華放下筷子,握住駱佳良的手,目光專注,“姐夫,有什麽難事,說出來,我和你一起擔著。”


    駱佳良顫顫地把視線轉過來,臉上浮出一絲悽愴的無助,“紹華……”眼眶慢慢紅了,泛出水澤。


    卓紹華大吃一驚。


    “真的是件天大的難事,我……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你工作忙,不該麻煩你的,可是想來想去,隻有你了。你說,日子咋這麽艱難呢,盈盈好不容易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她受了那麽多年的苦,現在,航航成家了,梓然長大了,爸媽身體挺健康的,我還想著帶她去雲南麗江看看。她一直說那兒的天最幹淨,雲最漂亮。可是我……”駱佳良淚水縱橫,說不下去了。


    “姐夫,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卓紹華心懸了起來。


    駱佳良鎮定了下,“前幾天單位體檢,是每年的例行檢查。今天,醫院通知我去重做一次彩超,說上次查得不仔細。我去了,醫院放she科的主任親自為我做的。完了後,他問我一些情況,讓周一我去醫院再做幾項檢查,要家人陪著。我追問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他被我逼得沒辦法,告訴我在胃部發現了一塊大的黑影,但不能確診,必須要切片化驗。我懂了,那黑影不是個好東西。其實,我自己也早有些感覺,隻當是常見的胃病,沒往心裏去。沒想到會這麽……可怕。”


    卓紹華頭嗡地一聲,他隨即命令自己冷靜,“姐夫,不管是什麽東西,現在醫術非常發達,我認識不少專家,請他們為你會診,一定可以想出辦法來的,何況情況也不見得最悲觀。如果是那樣,你不可能好好地坐在這和我吃飯,疼也會把你疼死。”


    “會嗎?”駱佳良不敢相信地看著卓紹華。


    “會的,姐夫!”卓紹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篤定、堅定、肯定。


    駱佳良抹了把臉,苦澀地笑,“我不是怕,生死有命,人總有那麽一天。我不捨得盈盈,我娶她,是想讓她過得幸福的,她不該受這樣那樣的磨難……”


    “姐姐不想聽到你說這樣的話。”卓紹華打斷了駱佳良,“她嫁你,是要和你同擔責任和義務,辛苦也好,疲累也好,她都樂意著。我知道你怕姐姐擔心,好,在沒確診前,我們不告訴姐姐、航航,明天我陪你去醫院做檢查。一旦確診,我們就不要躲避。姐夫,你信任我麽?”


    “紹華,讓你受累了。”


    “姐夫,這是我應該做的。”卓紹華停頓了下,決定還是說出了駱佳良想聽的話,“如果情況真的惡劣,姐夫就不要想很多,每一天快樂地過。姐姐、梓然,我和航航會……”不忍說下去了,上天不會這樣殘酷,好人應該有善報。雖然他沒有出色的外表,沒有傑出的才能,不擅言詞,笑起來小心翼翼,但他的心很大,包容一切,他用他不寬闊的肩膀為家人撐起一塊沒有委屈的天空,讓卓紹華打心眼裏敬重。


    駱佳良臉上的鬱色一掃而光,“紹華,航航年輕,你要擔當她一點。”


    “姐夫,你不會輕易放棄,是不是?”卓紹華問道。


    “一分的希望,我會花萬分的力氣。我這樣的男人,不是哪輩子都有福娶到盈盈的。”駱佳良幸福地笑,笑著,笑著,眼眶裏又溢滿了淚水。


    那就好,卓紹華也款款地放了下心來。重症病人最怕自己信心喪失,縱有神丹妙藥也無用。但願一切是臆測。


    事情說完,駱佳良就催著卓紹華回辦公室。卓紹華一直把駱佳良送到停車處,直到車影被車流溺沒,他才轉過身去。感覺像剝了顆洋蔥,鼻酸,眼睛脹熱。心情自然而然沉重起來,他首先想到要找下成功,駱佳良是在成功的醫院體檢的,他得把情況問仔細了,再找專家們。這事不能在電話裏說,他晚上要和成功見一麵,還要問成功上次給他打電話,莫名其妙的問了一通佳暉的事,到底想幹啥,最好是給佳暉找對象。這事,歐燦也提過。


    最近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名副其實的多事之秋。


    路上,給諸航撥了通電話,沒人接聽,不知是不是在街上沒聽見。這孩子特地來辦公室找他,是不是聽說了什麽?應該不會,那件事還在保密中。雖然沒見著,心卻柔柔的,仿佛有一雙溫柔的小手在暖暖地撫摸著他僵硬疲憊的後背。她知道他有多牽掛她嗎?


    一進辦公室,秘書在接電話,回身看到他,說道:“韋政委,你稍等,卓將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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