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為言官,最怕的事行不正,倘若族田莊戶鬧起來的話,他丟官事小,愧對先人事大!讓他難堪的,是他的髮妻,從中相助的,是他曾經憐惜卻又鄙夷不已的小輩。


    “大人,千萬別這麽說,畢竟夫人終究並沒有放印子,莊戶對大人更無任何怨尤,大人自然不需擱在心上。”


    “族田一事,我回去會跟蕙娘說個清楚,絕對不允許她再胡亂行事。”宋綽心想,此事他自己並不無辜,連枕邊人做了什麽,他也一點底都沒有,他是真的不關注她太久。


    “我倒是覺得大人不如跟李二爺說聲謝吧,那些莊戶對大人推崇有加,都得感謝李二爺總是在莊戶麵前說著大人的好話,說著京裏的事,說著大人剛正不阿地彈劾貪官劣吏,我也聽過幾回,隻覺得李二爺像個說書人,說起故事生動有趣,最重要的是,他相當景仰大人。”


    宋綽這回可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他怎麽也沒想到李叔昂竟還景仰著自己。


    十年前,也許他是將他當神祇般供著,可是後來……忖著,宋綽腦袋空白,身體卻已經動了起來,直朝李叔昂尚未走遠的馬車奔去。


    “叔昂!”


    馬車裏的李叔昂猛地掀開車簾回頭望去,驚見宋綽竟朝馬車一路狂奔而來,嚇得他不知道要燕回加快還是該停下馬車。


    “二爺,要停車嗎?”負責駕馬車的燕回低問著。


    “呃、呃……”李叔昂瞪著愈跑愈近,飛快地逼近馬車的宋綽,他一臉鐵青,像是要把他給宰了,但他完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麽教他想宰了自己。


    而且他已經很久沒叫他的名字,他通常是叫他,“你這傢夥”、“你這小子”或“你這混蛋”的,為什麽突然叫起了他的名字?


    就在他還在思索的當頭,宋綽已經跑到了車門邊,怒目瞪視著他,吼道:“還不停車!”


    “燕回,停!”李叔昂脫口喊著。


    燕回趕忙拉緊了韁繩,馬車才剛停下,李叔昂的襟口隨即被宋綽一把扯住。


    “……大人?”不會真的要揍他吧?


    可是等了半晌,他卻隻是扯著自己的襟口,氣息微亂,雙眼垂著,像是在思索什麽,一會與他對上眼,卻隻是剎那,隨即又調開了視線。


    來來回回幾次,李叔昂看得都懵,不知道他現在玩的到底是哪招。


    “大人,可以放開我的衣襟了嗎?”李叔昂好言相勸著。


    橫豎搞不懂宋綽到底在想什麽,等宋綽想清楚大概也要一點時間,還是先放過他,省得等著等著,他莫名其妙被勒死。


    宋綽聞言,抬眼看著李叔昂,就見李叔昂白皙麵容微帶緋紅,就連被他扯開的襟口底下也是一片誘人的紅,教他不禁想起春夢裏的李叔昂,心頭狠狠地顫跳了幾下,揪住的襟口燙得教他趕忙鬆手,腳下踉蹌了下,往後退上幾步的結果,就是跌進了泥濘的田裏。


    “大人!”李叔昂驚呼了聲,趕忙跳下馬車,站在田埂上朝他伸出了手。


    宋綽微惱地吐了口氣,握住了他的手,卻在他使力之前,就將他拉進了田裏,下場跟宋綽一樣狼狽。


    不,是比宋綽狼狽,因為他是趴進了田裏。


    慢一步走到田埂邊的燕回,瞧兩個泥人,再看看陰霾的天色,無奈地嘆了口氣。


    看來,天黑前要趕回京,幾乎是不可能了。


    +++++


    莊田屋舍後方有座浴池,宋淇早已差人備妥了兩套衣裳,讓兩人趕緊進浴池沐浴。


    “你扭扭捏捏地待在那裏做什麽?還不趕緊將你身上的泥巴沖幹淨。”早已洗淨身子的宋綽舒服地泡在浴池裏,而李叔昂還躲在屏風後頭。


    李叔昂見他背對著自己,趕忙走到一旁,舀起了浴池的水將身上的泥濘沖幹淨,便打算快快著裝,豈料就在他準備要起身時,卻被宋綽精準地逮住。


    “過來,我有話要問你。”宋綽不容置喙地道。


    “……待會再談也不遲。”李叔昂緊抓住貼在胸前的布巾,偷偷地往下移動,遮住重要部位。


    “要你過來就過來,廢話這麽多。”宋綽橫眼瞪去,壓根不給他討價還價。


    “我到底是哪裏得罪大人了,讓大人拉進田裏也就罷了,竟要我陪浴……這年頭當官的可真威風。”李叔昂嘴裏叨念,心裏很清楚一旦被他逮著了,是絕無可能放任他離開的,隻能乖乖地踏進浴池裏。


    “對待你這種小輩,我還不需要抬出官威。”確定他坐下,宋綽才鬆開了手。


    “是啊是啊,大人要是有心,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掐死我了。”


    “我掐死你做什麽?”


    “那你拖我沾泥巴是為什麽?”


    “我都跌進泥巴裏了,怎能讓你好過?”想起自己的狼狽,就覺得不把他弄得一樣髒,他心裏就不痛快。


    李叔昂不敢相信地瞪著他。“又不是我害大人跌進田裏的。”


    “誰要你不停住馬車?”


    李叔昂抽了抽眼皮。“所以大人想跟我聊的就是這些?還是要我道歉?可以,有什麽不可以,民不與官鬥,大人要我道歉我就道歉,以後絕不會再犯,這樣成了嗎?我可以離開了嗎?”


    “你為什麽高價收下莊戶的收成,甚至還在他們麵前為我美言?”宋綽也不囉唆,開門見山地道。


    李叔昂狠狠地呆住,顯然是沒想到他會問這事。他要淇叔三緘其口,結果還是擋不住宋綽的逼問。


    “說呀。”宋綽懶散地抬手枕在池畔,側身瞅著他。


    李叔昂垂斂長睫,狀似隨意地道:“什麽美不美言的,我不知道,大人該知道我是在商言商,行商之人所作的每件事自然是因為有利可圖,好比我待農戶們好,今日至少讓我調了兩百石的胭脂米。”


    換言之,那些莊戶並沒有配合梁蕙娘一起把米給賣了,他心裏感動極了。


    “我一直以為你很討厭我。”宋綽突道。


    “大人此話差矣,是大人討厭我才是。”李叔昂不自在地看他一眼,意見他刀鑿似的胸膛,隨即移開了眼。


    許多人隻知道宋綽是個言官,卻不知曉其實宋綽從小習武,當初原本是屬意考武舉的,卻因為宋家族人有太多武官,為防帝王猜忌,於是順從父意考科舉。


    “那倒是。”


    李叔昂翻了翻白眼。“為了不惹大人厭惡,我就先告退了。”


    “隻要你改掉那些惡習,堂堂正正的,我又怎會厭惡?”宋綽動作飛快地揪住他的手腕。


    他相信宋淇所言,李叔昂對他是有幾分景仰的,隻是他不明白為何李叔昂每每見他總是與他唇槍舌劍,甚至做的都是他極度厭惡之事。


    李叔昂笑得自嘲。“我不明白何為惡習,亦不明白何為堂堂正正,我隻知道我問心無愧,至於大人厭不厭惡,對我而言壓根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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