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軍眼見主帥落馬,士氣盡喪,兵敗如山倒,死傷不計其數。


    一番昏天暗地的廝殺,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直到日頭西落,穀中尚存殘餘的數千敵兵,奈何扶風男兒血氣剛猛,寧死不降。蕭無垢不忍殺害,遂下令放他們回去。


    當晚,蕭無垢清點兵馬,敵方雖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滅,己軍也折損了兩萬餘人,心中痛惜,竟全無半點喜悅之情。


    當下傳令犒賞全軍,自己登上城牆,隻見穀中屍橫遍野,茫茫白雪盡被鮮血染紅,死寂中竟透出一股妖異的精美,令人心驚肉跳。


    忽聽身後有人輕嘆:“一將功成萬骨枯。”


    他剛一回頭,一壺酒迎麵飛來,當即伸手接住,仰頭喝了一大口,隻覺得一股辛辣熱氣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胸口的鬱氣稍有緩解:“今日多虧了公子的妙計,這壺酒,蕭某敬公子。”


    封逸昀也不客氣,二人對飲而盡,並肩立於關上,望著那一片滿目瘡痍的茫茫大地,靜默良久。


    蕭無垢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長嘆:“我這雙手殺孽深重,血債纍纍,這一輩子怕是難以洗清了。”


    封逸昀一向飛揚的眉梢暗淡下來,苦笑:“歷古以來,戰爭都是強者生存,卻苦了天下的庶民百姓,為他們君王的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便是成千上萬條的人命,可落入這條歷史長河裏,卻連一滴浪花也不曾濺起。”


    他輕嘆一聲,話鋒忽而一轉,笑道:“所以,我這一生隻愛美酒佳人,不問功名權貴。”


    蕭無垢聞言猛又想起沈熹微,心中隱隱作痛。他自打見了封逸昀,便竭力克製自己的感情,可他越是按捺堅忍,情愫越是洶湧澎湃,一會兒希望封逸昀是個徹頭徹尾的浪蕩浮誇子,如此自己便可以理直氣壯地帶走沈熹微,不必滿懷愧疚;一會兒又希望封逸昀隻是暫時的少不更事,本質還是個一塊無暇美玉,這樣沈熹微日後跟了他也不至於受什麽委屈……這等千頭萬緒在心底不知輾轉了多少遍,雖短短二十幾個時辰,他卻感覺像在煉獄裏煎熬,痛楚難當,比之自己的前半生還要漫長痛苦。


    這一刻,聽他這番話說得通透洞明,竟比許多渾噩世人都要明白徹悟得多。雖說他的浪蕩輕狂在攢花城是人盡皆知,可看他這兩日的行徑分明是個磊落睿智的堂堂好男兒,又見他一雙明目神光璀璨,身姿挺拔雋清,與沈熹微確是天作之合,頓覺滿嘴澀苦,心中愈增傷感。


    封逸昀見他神色黯然,目光淒楚,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別想了!”


    蕭無垢深吸一口氣:“封公子,有一件事,嗯,有關我與熹微郡主……”他忽然變得口吃,麵色漲紅,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一個指揮十萬精兵尚且鎮定自若的大將軍竟突然之間膽怯起來。


    封逸昀久經風月場,眼波微轉已知其意:“蕭將軍,昨夜在城下,你與郡主之間的情意,我都已經聽到了。至於,我與熹微郡主訂有婚約這件事,將軍想必也知道了。”


    蕭無垢麵色更紅,待要解釋,封逸昀忽然伸手阻止他,正容道:“蕭將軍,我這個人天性放蕩隨性,不喜束縛羈絆,熹微郡主身份尊貴,跟著我這種人隻怕是太委屈了她。倒是將軍,你為人豁達寬厚,與郡主不失為一對佳偶。我衷心祝福你們。”


    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摯懇切。蕭無垢頓如雷轟電擊,他千思萬想,也料不到封逸昀竟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也不知是喜是悲,竟自呆了,愣了半晌,才問:“為什麽?”


    封逸昀嬉笑道:“小弟與郡主雖自幼訂婚,卻並無感情。如今她既與蕭兄兩情相悅,所謂君子成人之美,我也樂得做一回君子。”


    “我還是不明白——”


    “蕭將軍這是不了解我!”封逸昀雙眉一揚,麵上頓有一股邪惑魅力,朗聲笑道,“能讓我封逸昀放棄一個女人的,自然是因為更多的其他女人。”


    這時,忽有一個守兵奔上城頭,大聲道:“啟稟蕭將軍,金大人請您到帥帳,有要事相商!”


    蕭無垢微一蹙眉,封逸昀已含笑道:“蕭將軍請便!”


    蕭無垢不知是何要事,當下朝他微一點頭,匆忙去了。


    幽幽月光下,封逸昀的笑容已不復適才的飛揚灑脫,恍惚有些淒清寒冷的味道。他轉過身,對著積穀中那一片血肉模糊的屍首,久久沉默。


    對於沈熹微,他果真如嘴上說的那樣輕鬆、那麽不在乎嗎?也許吧,畢竟對於女人,他從來都是所向披靡,損失個把自然也不算什麽。可是,為何他的眼中似有瑩光流轉?


    在他風流不羈的外表下,未嚐沒有一顆驕傲的心。這顆心太驕傲,以至於他不能亦絕不容許自己流露一絲一毫的脆弱,在尚有力氣抽身而退的時候,成全了他們,也放過了自己。


    蕭無垢大步踏入帳中,隻見金崇勛坐在案前,掌心落著一隻美麗的小鳥,雙翼赤紅,頂冠純白。他曾聽步留仙說過,此鳥極為稀貴,羽長腿短,飛速極快,沒有任何信鴿可與之相比。


    金崇勛放飛手中的鳥兒,快步上前遞過一封密函。他接過信,看了一眼便收了起來,默然不語。金崇勛低垂著頭,一雙眼睛卻斜瞅著他,似乎想在這張黝黑的臉上找出什麽蛛絲馬跡。


    蕭無垢忽然問道:“金大人,我上次手臂受傷的事,你還記得嗎?”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把這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問得一愣,“記得!”


    “這件事,我並沒讓人呈報,朝中的人是怎麽知道的?”


    金崇勛麵色微變:“哦,是屬下寫奏摺時,隨手寫上去的,忘記稟告將軍了,還請將軍恕罪。”


    蕭無垢笑了笑:“那麽,今天清晨燒毀那封信的人——”


    “也是屬下!”眉宇間頗有得色。


    蕭無垢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金大人找我來,不知道有什麽要事相商?


    金崇勛指著他手中的密函,奇道:“您不是已經看過這封密函了嗎?”


    蕭無垢反問:“這封密函是給我的。怎麽金大人好像事先就知道了裏麵的內容?”


    金崇勛忽然笑了:“步將軍吩咐過,倘若一見到這隻鳥,就表示有大事要發生。所以,屬下才請蕭將軍來商量。”


    蕭無垢的心徹底沉了下去,封逸昀的一番話如浮光雲影般掠過心頭。他用一種不經意的語氣問道:“這麽說,金大人也知道這件事?”


    金崇勛的笑意更濃了:“這個自然,在下蒙步將軍眷顧多年,如今有機會能為步將軍略盡薄力,實感榮幸。請問,蕭將軍準備何時啟程?”


    蕭無垢聞言靜默,忽而心念如灰,暗嘆:看來封逸昀說得沒錯,卻不知他們這件事謀劃了多久?留仙一向行事低調,原來竟早已在暗中收買了邊關守將?想不到他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心機?但是,師傅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金崇勛見他一直沉默不語,提高嗓音又叫了一聲:“蕭將軍,此事須早做決斷。”


    蕭無垢猛然抬頭,雙目灼灼看定他,“金大人,你是邊關守將,如今扶風國大軍就在城下,假若我們這個時候班師回朝,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數十萬敵軍會長驅直入,直達帝都攢花城,屆時,桑國數百萬的黎民百姓將會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蕭某奉命出征,眼下敵軍未滅,邊關未平,我怎能就此撤軍?”


    帳內靜默,隻聽得帳外慶祝的軍士譁然喧鬧,縱酒高聲。


    “這麽說,蕭將軍是不打算班師回朝了?”


    “敵寇一日未滅,蕭某一日不離鵲鵠關。”


    金崇勛忽然仰頭髮出一陣大笑。


    蕭無垢:“你笑什麽?”


    金崇勛的聲音忽然變得冷而硬:“我笑步先生真是料事如神,他早就料到你必定會違命不遵。”說著雙手一擊,喝道:“帶上來!”


    兩名神情怪異的黑衣男子從帳後押出一個人——手綁繩索,頭罩白布,卻掩不住腰間那一束炫目耀眼的瑰麗紅髮。


    蕭無垢大駭,漆黑眸中亮起兩簇怒火:“金崇勛,你竟敢——小容,你怎麽樣?你對她做了什麽?”


    “蕭將軍,我再奉勸你一句,步先生對你恩重如山,隻要你率軍回城——”


    他話音未落,忽覺一道淩厲到令人窒息的掌風直襲麵門,忙低腰側身急閃,隻聽“哢嚓”聲響,案幾裂成滿地碎木。他心頭一凜:這一掌若打在自己身上,隻怕要筋骨俱斷了。


    蕭無垢一掌揮出,身閃若電逼近旁邊的倆人瞬息之間又拍出數掌,一股密不透風的殺氣迫人眉睫。那倆人恍若不覺,兀自呆滯地靜立不動,他的掌風拍到跟前,宛如遇到冰滑雪峰一般,倏忽紛紛向四周飛掠開去,對方連衣角也未曾飄動分毫。這二人就好似靜持不動的兩柄利劍,將他的掌力盡數裁去,化整為零。


    蕭無垢一呆:“你們是什麽人?”


    “他們不是人!”金崇勛整了整衣衫,笑容裏有了一股說不出的詭異陰冷,“他們步先生是精心煉製而成的鳶人,刀槍不入,全無知覺。蕭將軍,你的武功可都是步先生教的,動起手來毫無勝算,我勸你還是三思而行。”


    蕭無垢心底忍不住升起一股濃烈的悲涼——原來師傅從來沒有信任過他,他這一生凡事都遵從他的安排,從未有違半句。因他一句話,自己便戎馬征戰數十年,滿身血債纍纍,現在他又要他親手毀了這一切。難道他從頭到尾都隻是一顆棋子?還是說,他的一生都是他設計好的一個圈套?


    “要我現在撤軍,除非我死。”他挺身揚眉冷冷道。


    “你連她的命也不要了嗎?” 金崇勛一把掀開沈熹微的麵罩,雪亮短劍貼上她的麵頰,輕劃至脖頸:“她服了‘腐屍化骨粉’,隻要一見血光,就會全身腐蝕,化水而死。”


    沈熹微自紛拂散亂的嫣紅髮絲中抬起頭來,一對晶瑩透亮的烏黑眼瞳直直看定蕭無垢。他認得那眼神,那是盛怒欲狂的眼神,她是告訴他:立刻殺了這三個混蛋。


    蕭無垢雙眸一緊,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剔透冷汗,一粒粒肌肉在衣底走珠般流串著,全身都似充滿了一股隨時欲爆發的磅礴之力。


    金崇勛麵色微變,撮唇發出尖銳的一聲呼哨。


    那二人若遭電擊般急躍而起朝蕭無垢猛撲過來,兩道身影一個鎖喉一個掏心,所使招式竟是最樸實無華,卻迅捷如飄風,殺意若霹靂。蕭無垢內力激盪,襟袍無風自動,雙腳疾移化身為數道幻影,輕靈飄渺恍若雲霧輕煙。而不論他怎麽幻變,這二人卻視若無睹,招式始終直取他的咽喉心窩。他掌風激越,澹澹翔動,這二人渾然不懼,飛蛾撲火般長身直上,那股強勁掌力打在二人身上宛如溪流入海,竟不能傷他們分毫。三人一番挪移翻騰,他發現無論自己多麽快,對方都比自己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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