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番話仿佛晴天霹靂,讓歐陽銼驚得臉色煞白。先帝駕崩後,能讓歐陽平這個皇子噤若寒蟬的人除了自己外就隻有太後了。短短的一瞬間,他心裏便轉過無數念頭,卻都是一觸即避,不敢深想。他呆呆再坐在哪裏,都忘了叫歐陽平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控製住自己,渾渾噩噩地起身上前,將歐陽平扶起來,攙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歐陽平見他神情有異,便不敢再說,趕緊握住他的手,連聲說:“皇上,保重龍體。”


    歐陽銼這才鎮定下來,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拿起幾上的熱茶喝了兩口,這才冷靜地看向他,“皇兄,你說吧,把當年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歐陽平看著他眉梢眼角透出的堅毅,紛亂的心也平靜下來。他也喝了口茶,將杯子放下,這才從頭細說,“愚兄的親娘位份不高,皇上是知道的,因此愚兄一直與娘安守本份,平靜度日。父皇並沒有特別看重我,但也沒有薄待。那年,皇上忽然病重,各宮娘娘、皇子、公主當然都去請安了。父皇當時年不過半百,春秋正盛,身子健旺,那病來得十分蹊蹺,太醫們竟是束手無策。父皇後來召見過幾位娘娘和皇子,吩咐了一些事,但沒有見我。愚兄雖然難過,卻也並無怨懟之意。可是,有天深夜,忽然有人到我的寢室將我帶走,我驚魂未定,才發現被帶到父皇床前。父皇摸著我的臉,輕聲對我說了很多話。他說他最愛的其實是我娘,幾個兒子裏麵,除了太子外,最疼的就是我,可是怕害了我們母子,所以不敢特別寵愛。當時他自知已到彌留之際,因此把所有的話都告訴我了。”


    歐陽銼聽著他的話,心裏努力回想他的親生母親是個怎樣的女人。當年,歐陽平的娘是世婦,位份在妃嬪之下,她的娘家是外放的四品官,乃裴氏旁支,不算是顯赫,但那個女子卻有著驚人的美貌,性情又特別溫良。現在想來,男人肯定會特別喜歡這種溫柔如水的女子,而不是太後那種強悍的女人。


    歐陽平停了一下,聲音更加低沉,“太後當年豆蔻年華之時,曾經情竇初開,與一位世家公子互生情愫,但依例必須先進宮待選,不得私定終身。太後不但獲選入宮,而且還被立為皇後,這段情事自是無疾而終。可是,太後的性子太過剛烈,與父皇琴瑟和諧不到一年便即相敬如賓。多年以後,不知什麽原因,太後竟與往日舊識有了曖昧之事。此事太過機密,兩人不知往來了多少時日才被父皇發現,於是雷霆震怒,便要廢後,不料卻被太後察覺,竟然搶先下手,給父皇下了毒……”


    歐陽銼再也坐不住,霍地站起身來。歐陽平住了口,也趕緊起身,詢問地看著他。歐陽銼在地毯上來回走了幾圈,這才深吸一口氣,對他擺擺手,“我沒事,你接著往下說。”


    “是。”歐陽平習慣性地領旨,然後便繼續說,“父皇當初一夜把一切都告訴了我,隻沒說那個宮外的男人究竟是誰。最後他給了我兩道遺詔,一道是將皇後王氏廢為庶人,並賜鳩酒,死後不得入葬皇陵,不許配享太廟,另一道是給大司馬與郎中令,要他們確保太子安全並順利登基,若是宮裏或朝中有人作亂,他們必須即刻起兵清君側,殺jian佞,保社稷。第二天,父皇對那些前來聆聽遺詔的重臣並未提及此事,隻命你回京即位,同時要將我去世的親娘移入皇陵,與他合葬。當天,父皇便駕崩了,宮中有太後鎮著,還算安靜,朝中卻是打亂。愚兄當時看那形勢,如果拿出遺詔,賜死太後,局麵肯定會失控,隻怕就等不到你回京即位了,所以,愚兄違背了父皇的旨意,沒有拿出遺詔,反而幫著太後穩定朝局,等著你回來登基。皇上,臣有罪,臣愧對父皇的囑託,愧對列祖列宗。”說到這兒,他哀痛難當,跪在地上,伏地連連頓首。


    歐陽銼的心裏也是痛不可擋,趕緊上前將他扶起,溫言道:“皇兄,當時局勢險惡,你那樣做是正確的。如果父皇怪罪,朕與你一起擔當。”


    “多謝皇上,不過此事與皇上無關,有什麽罪責都是愚兄的。”歐陽平又磕了個頭,這才起身,擦幹淨臉上的淚水,請皇帝入座,然後有些激動地說,“愚兄子息單薄,皇上是知道的,就這麽一個世子,傳宗接代都指著他了。這些年來,他娶了不少妻妾,卻始終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好不容易在宮中與翠蓮生了情意,有了孩子,愚兄夫婦是喜不自勝,接回府裏後一直對她細心照顧,不敢有半點閃失。這幾個月來,凡是替翠蓮把過脈的太醫都斷定她懷的是男孩,這讓我們更加歡喜。沒想到,前日居然有人企圖給翠蓮下那種落胎的虎狼之藥,幸好愚兄派去侍候的嬤嬤細心,當時就覺得廚房送去的膳食有異,攔著不讓翠蓮用,又通知總管去驗,這才查出來。愚兄徹查府中諸人,終是抓到了那個下藥之人。她原是慈寧宮中的女官,太後指給世子做姬妾,進府好幾年了,愚兄全家都沒有薄待過她。據她供稱,她進府之前就受太後所命,是來壞我家香菸的。太後恨父皇臨終時要愚兄親娘相伴與地下,雖表麵對愚兄親切,實則暗地裏恨之入骨。這且罷了,蔡大人來到京城,翻出當年舊案,愚兄才驚覺其中有異。當時朝中重臣不少,為何太後獨獨會相信與王家表麵並不親厚的柳家?愚兄暗中細細查訪,終於得知,那個與太後暗通款曲的男人便是大司徒柳誠……”


    歐陽鏗重重一拍桌子,氣得臉色鐵青。這種事羞辱先帝,羞辱皇家,更是羞辱他皇帝。即使在民間,這種不守婦道、毒殺親夫的惡婦也是要騎木驢、進豬籠或者活活燒死,而且不得進祖墳,隻能葬在野地,做孤魂野鬼。他父皇的遺詔並未過分,而太後的種種座位也讓他無法寬恕。既然歐陽平提到了遺詔,那他一旦拿出,歐陽鏗也必須遵旨辦理。先帝遺詔是最為神聖的,即使他現在貴為九五至尊,也不能違抗。


    自從得知太後謀劃,王柳兩家聯手,滅了蔡氏滿門,歐陽鏗與太後的母子之情便淡了許多,此刻聽到太後竟然還放下了弒君大罪,當滅九族,心中不禁又恨又痛。當年,父皇與母後雖然感情不睦,對他確實非常疼愛的,不然他也不會以太子之尊卻能出宮逍遙。若是太後當年不毒殺先帝,他就用不著從江南急速回京,也就不會與才炫分離,更不會有後來的天人永隔。那個居於深宮的婦人在一夜之間便顛覆了他的整個一生,讓他失去了父親、愛人、兄弟、朋友,讓他除了帝位變得一無所有。


    他恨她。


    如果不殺她,不殺柳誠,父皇便會含恨九泉,他也對不起列祖列宗,以後還有何麵目入太廟祭祀?等到百年之後,有怎麽有臉去見含冤於地下的蔡炫?


    想到這裏,他猛的站起來,對歐陽平說:“皇兄,請出父皇的遺詔吧。”


    第71章


    歐陽銼與歐陽平一直關著門在屋裏商量,直到午夜才擺駕回宮。


    王妃陪了蔡霖一會兒便託辭離開了。到底男女有別,雖有世子和侍候的婢僕在側,一塊兒呆久了也不太多黨。蔡霖與歐陽玨品花品茶,又說些琴棋書畫、世俗雜譚,感覺輕鬆愉快。


    歐陽玨似有心事,陪到後來就有點強顏歡笑、坐定不安。蔡霖看出來了,便善解人意地說:“我最近一直病著,現在雖然養得好了些,卻也有點熬不住了。這裏很溫暖,花香清雅怡人,我想養養神。世子不必陪著我了,這樣我心中不安,也不敢歇息。”


    歐陽玨暗暗鬆了口氣,感激地對他拱了拱手,“是我欠考慮,竟拉著文暄說了這麽久,太耗神了。你在這軟榻上歇歇吧,我去看看皇上那邊有沒有什麽吩咐。”


    蔡霖點點頭,看著他細細叮囑一旁的大丫鬟好好伺候,然後離去,這才靠到榻上,閉目養神。


    歐陽銼在歐陽平父子的陪同下找到花房來時,蔡霖已經睡熟了。歐陽銼臉色陰鬱,看到蔡霖後才稍微明朗了些。他低聲叫晏九將狐裘拿來,小心翼翼地裹住榻上的人,再將他抱起來,向外走去。


    歐陽平和歐陽玨雖有耳聞,卻是第一次親眼目睹歐陽銼對蔡霖的寵愛,心中十分訝異,卻也暗自慶幸從沒對這個年輕人有什麽不敬。


    一走出屋子,蔡霖被冰冷的空氣一激,身子微微一顫,便漸漸醒了過來。


    歐陽銼將他送進暖轎,回頭對歐陽平說:“皇兄,今夜好好歇息,養足精神。”


    歐陽平躬身道:“皇上放心,愚兄明日一定精神十足地去上朝。”


    歐陽銼點點頭,然後看向歐陽玨,溫言叮囑:“好好照顧你父王、母妃,恪守人子之道,能享受天倫之樂是人生一大幸事,你要珍惜。”


    歐陽玨聽得懵懵懂懂,但“孝道”二字還是明白的,於是趕緊拱手一揖,恭敬地說:“臣一定牢記皇上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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