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嗓音比她低下十幾個分貝,幾乎喃喃自語悄聲說出幾句,湛華隻看到他嘴唇開開闔闔,又見姑娘忽然勃然大怒直起身,似因所商之事破裂,麵上掛的笑容頓時蕩然無存,一跳腿藏在桌底下狠狠亂晃,幾乎醞釀著拍打桌子跳起來,然而為了公眾文明終究強忍下惡氣,隻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冷笑道:“瞧你褲襠裏那玩藝,上了床是銀樣蠟槍頭,下了地軟成一攤泥,這廢物還想做錢串子,倒不如割了拌黃瓜。”她口出惡言頓覺深清氣慡,男人臉上青白交加分外繽紛,瞧一眼四周立時灰頭土臉逃出去,這兩個一言不合分道揚鑣,姑娘怒氣沖沖捧起碟子吃盡融化的冰激淩,因恐皺久了眉頭臉上生摺子,連忙平緩神情鬆懈麵容,掏出個小手鏡悄悄補了妝,重將嘴唇塗得紫後才又放下心。湛華跟隨鍾二郎出門時已不早,這一時太陽緩緩垂向西,金紅的雲彩好像連綿緞子延鋪在天邊,夕陽餘輝透過櫥窗照進屋,她身上披掛上一層金,雪白的胸脯更如揉了好胭脂,濃淡酡暈蔓染到腮上,好像釉彩白瓷剛出了窯。因少了剛才那男人湊在眼前添亂子,湛華更瞧得興致勃勃,仿佛又回到自己孑然一身四處招花惹糙時,春風得意眉飛色舞,暗地裏不鹹不淡心猿意馬,不知不覺斜眼瞧一瞧鍾二郎,忙又老老實實垂下臉。


    他再抬起頭,忽看到窗外晃出個僂佝的身影,定睛望去卻見是個白髮蒼蒼老人家,滄桑麵上浮著一層青,咧開嘴似笑非笑,手掌拍打窗麵似要召喚對麵的姑娘,奈何費盡力氣也敲打不出聲響。原來這是個壽終正寢過世的魂魄,趁著傍晚陰氣聚攢重返回人間,不知為何緣故尋到這地方,對著火人巴巴糾纏。鬼魂伸出雙手貼在窗戶上,隔著玻璃觸摸後麵茫然不知的姑娘,張大了嘴似要呼喊出聲,然而他們畢竟不僅隻有一窗之隔,彼此阻攔著生與死,姑娘哪會知道自己身旁偎了一隻鬼。絳塵原是捉鬼的行家,見這情形職業使命油然生起,顧不得再與湛華依依含情便站起身,邁開步子欲要衝將出屋,鍾二郎不動聲色抬腿絆到他腳下,道士一不留神險些摔出個跟鬥,回過頭怒目圓睜欲發質問,鍾二郎這會兒已吃到八分飽,窗外那隻鬼老而幹癟引不出絲毫食慾,然而他偏偏要與絳塵找麻煩,自己篤定主意不容對方索魄抓魂。


    他兩個正當瞪起眼睛僵持不下,姑娘拎著皮包快步走出餐廳,斜陽殘輝落在梧桐上,無數蒼翠的葉子閃閃發亮,彼此磨擦碰撞撒下斑駁的光影,好像明媚的蝴蝶飛了滿身。鍾二郎喊絳塵掏錢結帳,自己抹一把油嘴大步追出門,姑娘沿著梧桐樹小徑緩緩踱步,鬼魂見狀連忙步履蹣跚追趕上,如影隨行飄蕩身側,更探出一隻幹枯手欲要牽到她身上,奈何人鬼殊途生死有別,手指緩緩攏起卻抓了空。這鬼懵懵懂懂怔了一會兒,千溝萬壑的麵孔現出無限哀愁,鍾二郎趁這時候一個箭步衝上前,眼明手快將鬼魂薅住,姑娘正奇怪哪裏冒出個蠻子,身旁忽然駛過一輛車,她招招手將車喚住坐進去,伴著天邊落日絕塵而去。


    絳塵雖是個道士,道觀卻絕非清水衙門,平日裏善男信女爭相奉上香油錢,好像鵝毛雪片滾進門。這人刷暴兩張開卡結了下午茶,怒氣沖沖跟隨出來,抬眼正看見湛華立在樹蔭裏,心中怨氣不由泄下一半,暼眼又瞧著鍾二郎伴在一邊,眉間又攢出個肉疙瘩,不由自主朝著湛華默默挨過去。鍾二郎並無閑情牽掛,一心一意扯著鬼魂高聲喝問,大呼小叫咆哮如雷,咧開嘴露出喉嚨深處鮮艷的小舌頭,滿麵肌肉扭曲猙獰,然而對方絲毫不知道畏懼,隻是癡癡呆呆朝著他發笑,興許生前便是個老糊塗,如今做了鬼仍然不清明,嘴裏“伊伊呀呀”亂嚷亂喊,仿佛唱歌忘了調,又像胡言亂語哄孩子。


    絳塵拈出一張紙符欲要收伏鬼魂,鍾二郎唇角翹起將鬼搡至身後,眉開眼笑手舞足蹈朝它喊:“還不快跑!”這鬼魂雖糊塗,救命的話卻聽明白,一聲不吭拔腿便跑,撒開丫子一溜煙逃得沒影。絳塵勃然大怒作勢發作,湛華立在一旁吃吃笑道:“二郎便是小孩子心性,道長自然有海涵,萬不要同他一般見識。”他雖如此偏袒,絳塵卻默默受用,滿腔怒怨頓時泄盡,隻留下腹內情腸糾葛纏繞。


    第69章


    鍾二郎酒足飯飽心滿意足,喚著湛華打道回府,他今日裝瘋賣傻抨擊對頭,自以為填飽肚皮便是撿得天大的便宜,歡欣鼓舞喜不自禁,牽著湛華趾高氣揚振興而歸。絳塵立在一邊噤聲不語,目光隨著他倆輕輕飄蕩,滿腔灼熱自鼎沸漸漸落至冰涼,心中湧出一股隱隱的幽情。且不論此三個怨孽又作如何,話說這白天遇鬼渾然不知的姑娘名喚作鄭囡,如今芳齡不過二十二三歲,自小父母不守在身邊,被個老外公獨自撫育長大,如此頗養出當今物質女郎的謀籌,雖是眼高手低一事無成,卻也自得其樂歡快過活,每日隻知道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玩樂,全憑著孔方兄的麵子結交朋友。她近來正是臨近生辰,趁這機會打算獅子張口狠咬一通,哪料得新結的男友錢包比膽子更加癟,寧肯一刀兩斷也不願再奉陪這小姐。鄭囡怒氣沖沖返回家,揀出那男人曾經奉送的東西作勢摔砸,一晃眼見舉起的是樽價值不菲水晶雕,咬牙切齒終於沒有脫出手。


    鄭囡立在屋中茫然發愣,她母親這時候推門探進頭,瞧這情形見怪不怪道:“你餓了沒,冰箱裏留了飯菜吃不吃?”女人早年因雜務繁重對女兒疏於照料,直到父親年老體虛精神不濟才把孩子接回家,母女兩個倒好像遠房親戚共居一簷,處處溫存拘謹小心翼翼,時到如今仍保存著客氣。她微微笑著又試探著商問:“過幾日便是你外公的祭日,我準備回老家替他掃墓,你若有空閑不如同往,也叫外公瞧瞧你如今的樣貌。”鄭囡氣憤未平皺眉反斥:“這話說的輕巧,我哪裏有空閑跑這一趟。”她母親含著笑輕聲說:“你這孩子便如此怪誕,忘了小時候外公有多疼你,你兩個天天去公園餵鴿子,到河溝裏撈魚蟲,那一年我要接你回家時,你還硬扒著門板不肯走,滿嘴叫嚷說晚上要跟外公吃灌湯包子,哪知不過一兩年便忘了當年的深情,外公死時也毫無悲傷之態展露,果然小孩子養不熟,良心都被狗吃了。”鄭囡擺擺手懶於再作答,她母親便也無多言語,縮回頭重新又把門關好。


    鄭囡心中仍是波瀾不息,賭了氣掀開被子蒙頭睡覺,外麵天色原就不甚明亮,窗戶上又掩起厚厚的窗簾,屋裏昏沉黑暗仿佛入夜,她迷迷糊糊將息未息,混混沌沌神智不清,朦朧中似是瞧見自己扯著白天的男人猛抽耳光,頓覺周身痛快舒暢,正要在酣夢中歡欣雀躍,忽聽到窗麵響起輕輕拍擊,一聲一聲沉悶低緩,不知是哪個猶猶豫豫尋到窗前,筋疲力盡敲不響玻璃。鄭囡頭昏腦漲眯開一線眼睛,將頭轉向窗戶定睛打量,奈何屋裏實在昏暗,窗簾又遮掩密實,無論如何如何都瞧不著外麵,她裹緊了被子懶於下床一探究竟,心道或許有個家巧停靠到窗台,畏懼寒冷欲要撲撞進來,索性耷下眼皮不作理會。窗外的聲響不過一會兒漸漸停息,鄭囡如此更放下心,轉過身心安理得又盹下,一雙眼皮還未合攏,桌上電話又響鬧起來,她怒氣衝天胡亂罵一陣,摸索著抄起話筒揚聲喝問,對方噤聲屏氣默無言語,鄭囡滿心不耐煩正欲摔下電話,聽筒裏忽然傳出的深深喘息,一聲一聲凝重低沉,仿佛一張粗糙的手掌撫在背後,又像沉重的腳步自身後緩緩踏過來。


    這物質女性自然不比尋常,鄭囡雖然遭遇如此蹊蹺,驚疑之餘卻未曾驚慌失措,端穩話筒沉聲定氣,字正腔圓惡罵出幾句,因嫌不解恨又揚手將電話線拔扯斷了,胡亂甩到地上繼續埋頭睡覺。興許因為剛才一通鬧,這一刻雖然萬籟銷寂,鄭囡輾轉反側反倒睡不著,腦中不斷閃出她母親說過的句子,喋喋不休好像潺潺溪流從耳邊淌過,眼前映出無數雪亮的影像,依稀是她外公的模樣,穿一件淺灰褂子拄一跟龍頭拐,揣一口袋糖球立在門口翹首張望,等她放學歸家便大把抓出來。這一派情景清晰如生,老人滿頭銀髮似乎歷歷在目,一隻手猶扶著拐杖顫顫巍巍,蒼老身軀搖搖晃晃,鄭囡閉上眼睛深深嘆一口氣,心想外公過去多麽愛自己,幹枯的手掌僵硬而溫暖,牽著她興致勃勃趕去遊樂場玩耍,一老一小歡喜不持,仿佛這世界僅容了他們倆。於是長久以來她都以為自己隻有外公這唯一親人,直到年紀略長她才漸漸懂得生死,每想到外公年邁終有一日要離自己遠去,竟忍不住涕淚淋漓偷偷哭花了臉。這本是再美滿不過的辛酸,然而萬事終究有變化,鄭囡有朝一日忽然長大,好像懵懂的小馬駒從外公的世界歡欣雀躍蹦跳出來,外麵滿是目不暇接五光十色,她眼中再盛不下糖球魚蟲子,後來搬至母親身邊更與外公添上生份,時常十天半月懶於走動,一顆心在新的世界裏漸漸僵冷,濃妝妖嬈再道不出昔日天倫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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