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鍾二郎整一年裏都懶散如泥,獨獨在深秋裏禁不住歡喜,日日坐立難安翹首以待,不知心裏揣著何樣的意圖。湛華暗暗的驚疑,跑到街角買了一袋剛出爐的糖炒板栗,剝去殼餵他。鍾二郎接了栗子嘻嘻笑著道:“外頭買的哪能跟自家的比,過些天來個老朋友,說好了要送好的吃食來。”湛華“噗”一聲笑道:“原來你添了出息,不屑吃尋常東西了。”鍾二連忙叫:“誰說的!”三口兩口將板栗嚼了下肚。


    他如此巴巴候著,終是聞著對方音訊,一到早趕去火車站接人。湛華忙將家裏的醃囋被褥收拾起來,正愁著如何燒菜招呼客人,鍾二郎已將朋友帶回家,一個黑臉漢子生了張呆板臉孔,乍一瞧仿佛集上剛宰過生豬的屠夫,偏偏架一付金絲邊眼鏡,晃著膀子闖進屋,順手兩隻口袋摔到地上,他身後緊隨了個小姑娘,不過學齡的年紀,紮一對豆芽似的小辮子,黑乎乎的手往嘴裏塞一塊豌豆黃,腮幫子鼓得滾圓。鍾二郎跑了一上午餓得前胸貼後背,吱呀亂叫朝湛華要吃的。湛華靈機一動道:“我瞧市場上新上了螃蟹,你去買幾隻回來,蒸熟了蘸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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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一聽要吃螃蟹,鍾二郎立即湧出百倍精神,鼓舞著眾人一同前往。這一行浩浩蕩蕩跑到海鮮市場,揀了頂熱鬧的一家擁上去,見一隻隻青皮大閘蟹聚在海盆裏耀武揚威,綠豆似的小眼睛炯炯有神,也不知自己即要便要化做別人盤中美餐,揮舞著蟹螯歡欣快活。眾人紛紛湧出有限虛偽的悲憫,鍾二郎卻連這點悲哀也省去了,擼起袖子先要抓最大的螃蟹,湛華暗中掐著他道:“螃蟹太貴,你若想吃得盡興,不如再摻些河蚌生蠔。”他朋友站在一旁聽著了,默默蹲下身不動聲色掏出根火柴棒,趁著店主無暇顧及將木棍捅至螃蟹腮上。螃蟹掙紮了一會兒便抻著爪子嗚呼唉哉,活螃蟹一百二一斤,死的三十一大堆,鍾二郎立時會意,興致勃勃加入屠蟹的隊伍。


    店主瞧那二人的模樣,縱是發覺也敢怒不敢言,鍾二郎挑了一大筐,高高興興背回家裏,尋出頂大的一鍋添水蒸蟹。那二人起初還有說有笑暢談往事,待螃蟹盛出鍋,皆開鍋蓋冒出大團蒸氣,立即怒目圓睜咬牙不語,憋足了勁準備大展拳腳,湛華還未調好薑醋,兩人便擼袖子開吃,“啪”一聲掰開滾燙的蟹殼,也不怕灼了舌頭,爭先恐後往嘴裏填蟹膏。湛華哭笑不得,忙坐下搶了一隻蟹教小女孩吃,自己又胡亂吃一個,因瞧著姑娘一楚楚可憐的模樣,便柔聲詢問她多大年紀,讀了幾年書,姑娘隻木訥著垂頭不語。


    眼見一盆紅通通的螃蟹見了底,二人不似剛才那番暴風驟雨,漸漸沉著下來喝黃酒。鍾二郎抹了一臉蟹黃子,湛華幹瞅著不告訴他,自己半掩了嘴竊竊發笑,鍾二不明所以,指了那黑臉漢子道:“這個是我自小的玩伴喚做夏南的,別瞧他這個樣,可是個百無一用書呆子,所沾之處皆是一片酸腐,發起楞來誰也顧不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娶上媳婦,結婚不過兩年便逼得老婆跟人跑了,留下個癡呆丫頭隨他過活,取了名字叫夏秀,父女二人賣掉房產跑去鄉下種地過活。這個人仍是賊心不死,隔三岔五寫些‘悲傷的月亮’、‘憂鬱的大蒜’冒充文豪詩聖,筆桿子雖是臭如狗屁,卻養得一地好花生,我哥哥脾性仔細,吃果子單要吃頭尖兒,隻得央著他往這邊送。”他口無遮掩自顧自說著,桌前那對夫女毫無慍色,剝螃蟹蘸醋不亦樂乎,鍾二郎見盆子裏不過還剩兩三隻蟹,連忙閉了嘴搶蟹吃,仗著自己身長手快先抓著吃了一隻,見盆裏獨剩一隻肥大團臍的,旁人不好意思再取,連忙伸手抓住道:“剛才吃的那個太孤單,再吃一個才叫‘相見歡’。”


    夏南酒足飯飽,離了桌子抖開自己帶來的口袋,一隻裝了鍾二郎新新念念的落花生,另一口袋盛著去了毛殼的板栗,還有些小米紅棗,皆是新鮮又水靈,跟外邊堆成山賣的貨色不可相衡。他叼著一隻捲菸對鍾二道:“你消遣我半晌,我也不回嘴,單要你替我做件事。”鍾二郎想了想連忙搖頭道:“要我陪著你一同寫那狗屁詩,還不如一刀剮了老子。”夏南怒道:“我眼睛又沒給爛泥糊了,巴巴尋你寫詩做什麽!”他叉腰立起身說:“我們村子原先是安寧,也不知何時流傳有鬼祟作亂,說是村東有個女娃死後入了殮,化成魂托到村西王家,附在活人身上日日胡言亂語,擾得人心惶惶終日畏畏縮縮。要我說那不過是小孩子發癔病,吃點西藥也便好了,沒想到村裏來了個仙姑,自稱能做法走陰,胡亂舞弄一陣,真就把孩子醫好,哄得鄉民紛紛慷慨解囊,托出血汗錢求她息事救人。那神婆扭了一段薩滿舞,裝神弄貴稱請了狐仙上身,吱吆亂叫吆和了一陣子,自然不能手到病除,她藉口稱村民心不誠,腆著臉繼續收資撿財,將病人盡興耽擱著,自己卻賴在村裏不肯走。”


    夏南說至氣急拍起桌子繼續道:“我最瞧不上那些巫醫神怪,借著世人膽小怕事,既收了人錢財偏落井下石,害得多少家破人亡!孰不知這世上哪裏會有鬼神存在,皆是愚昧人類騙人騙己,偏偏還要豐滿潤色,栩栩如生說那狐仙穿來何樣的裙子,蛇精披著五彩鬥蓬,若是真有魂靈鬼怪從死人身子裏脫出,又豈會連同衣裳一同升天超化。我思來想去總覺這事情並非事不關己,素知你平日也善於裝神弄鬼,故邀你同我往鄉下走一趟,整治那些個下作神棍!”


    鍾二郎潛心消化著肚裏的螃蟹,並無閑情一同附和,夏南轉而對湛華道:“這小兄弟一瞧便是知書答理的,你也說一說世界上哪會有鬼魂!”鍾二郎打個哈欠道:“山高路遠,你明兒也該回村了,今天早點睡吧,沒啥事我便不送了。”夏南勃然大怒道:“鍾二郎你沒義氣!忘了小時候惹了禍被你哥揍得滿院子跑,還是我跑出來替你說好話,哪知還未張開嘴便一同捱了打!鍾煌的手多黑,巴掌像扇刀片子,應嫌揍的不解氣,又拎出掃箸朝我抽,揍別人家的孩子一點不手軟,硬是將新掃箸抽斷三根!”鍾二郎聽這話立時不樂意,瞪著眼揮起拳頭大喝:“你有膽子直呼我哥的名號!”


    湛華領著夏南的女兒夏秀躲在一邊,瞧著這二人吵得其樂無窮,趁機扯一把鍾二道:“你們在家敘舊吧,我帶孩子出門轉一圈。”鍾二點頭應著,見他含笑立著,伸出一隻手攤在自己麵前,隻得掏出錢給他,回過頭繼續跟夏南爭鬥。湛華先替夏秀買了幾件顏色衣裳,再帶她去髮廊修剪了亂發,因見剛才搶蟹激烈怕小姑娘沒吃飽,又買了紙杯蛋糕給她。夏秀雖仍是付怯怯的樣子,卻毫不吝嗇滿心歡欣,扯了湛華的衣角磨蹭臉蛋,哄的湛華又要過馬路給她買三色冰激淩。姑娘歡喜的無不應承,然而連忙搖頭道:“這條路走不得。”湛華見馬路上果然車如流水難以行步,隻得轉身做罷。他兩個玩到入夜回家時,鍾二郎和夏南也終於偃旗息鼓,地上撒了一堆螃蟹殼,鍾二瞧了夏秀不情不願道:“我今天便瞧你女兒的麵子,明天往鄉下走,瞧瞧是多大事,值得叫老子出馬!”


    第46章


    俗語曰“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那藏匿深山密林的妖怪爛俗無新,隻有市井坊間才是鬼狐精怪流傳人間的淵藪,各式新奇故事供著世人茶餘飯後以做談資,無論老幼婦儒皆精神百倍繪聲繪色爭相道述,真真能謅出另一派天地,可又有哪一個親眼所見、親身所歷。依著鍾二郎的性子便無所謂神鬼,偏偏那夏南是個硬鑽牛角尖的,自覺眼睛裏揉不得沙子,見不得別人在自己跟前作假,這次更是使出比吃螃蟹還高漲百倍的勁頭,下定決心剷除迷信。是夜便帶著女兒住在鍾二家,第二天一大早起來燒一鍋棒子麵粥,烙了七八張餅,各人吃飽喝足依計劃趕至夏南所住的村子。鍾二郎租了一輛車,一路上顛顛簸簸,開上高速公路駛出城市,過了山路軋上泥路,晃過一色山崖陡壁,密密實實的頁岩一直堆積到天上,瞧得湛華頭暈目眩,歪著身子在車上打盹。


    鍾二其間喝了一壺水,吃了兩扇餅,把著方向盤走岔兩條路,歷過千難萬險,走了四個來鍾頭,終是趕至目的。他顫巍巍將車甩進村子裏,惹得一群頑童土狗爭先來瞧熱鬧。夏南拍著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幾日不見你還學了開車!”鍾二郎打個哈欠說:“你催得急,尋不著司機,我也是趕鴨子上架,路上唬出一身冷汗,這會兒手指頭都是軟的。”夏南唬得目瞪口呆,正要罵他糙菅人命,忽聽著附近有處人家燃放鞭炮,劈裏啪啦一通亂響,湛華剛從車裏邁出來,聽著這響動好奇道:“咱們倒是來得巧,這是誰家娶媳婦?”夏南冷笑說:“娶得哪門子親,這是請神婆呢。”他越想越不甘,便打發夏秀帶湛華回家,自己硬扯上鍾二郎一同去放鞭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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