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聲地嘆息,順著他的脊背:“我們以後再也不留了,嗯?就毛寸,經濟,實惠。”


    他沒精神搭理我,無意識地晃晃腦袋,接著說:“頭髮紮起來感覺不太到了也就算了,女裝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穿的。唯一慶幸地是我媽對我穿中性的衣服還比較寬容,雖然男裝還是堅決不肯的。她覺得學生倒騰花裏胡哨的衣服玩物喪誌,對我這樣對衣服的審美艱苦樸素的反而滿意。——我實在不想因為不想穿女裝跟她吵了,我也不是真對外表那麽不在意,我想如果可能的話沒有一個男生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很帥,但是,我沒辦法,我要怎麽跟她說呢?我不是圈裏說的那種‘天賦黨’,我的外形襯不起我想穿的衣服,我隻能委曲求全地忍著。


    “我至今都記得我媽在我五六年級時給我買的唯一一件男裝,是件黃綠格子的厚襯衫,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那是男裝,隻是自己喜歡。後來了解到的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那件襯衫的扣子和我其他襯衫衣扣是反著的。那天的欣喜和我媽的懊喪,一直都記得。”


    他說的很慢,就像那種有很多東西都湧到了嗓子眼裏,但一次隻能說一句話那樣,他在艱難地選擇表達出來的方式,竭盡全力地讓它們聽上去是條理清晰的。


    “以後我給你買,”我說,“以後我們再也不碰女裝了,我給你買男裝,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說了句謝謝。


    “其實中學時候的校服也是分男女的,”他苦笑,“我知道這說起來很矯情,但我就是真心反感,所幸那時候也不怎麽穿校服,偶爾忍忍就過去了。畢業之後聽說下一屆的校服改製,男女有別且全日製地穿,真慶幸自己生得早躲過一劫。”


    我當年在學校跟沒在差不多,對校服除了因此去教導處喝過茶以外沒有印象,隻能報以體諒地抱了抱他。


    “關於衣服的破事太多了,集體活動女生非得穿裙裝什麽的,我那時候真是煩死了我們那個自己喜歡穿裙子還非得拉著別人一起穿的班長,”賀南焦躁地反覆按著額頭,“臥槽她當初跟我說的話我現在還記憶猶新,真不是我小肚雞腸,‘你不想穿可以,那你找個男生替你穿好了’,我咧個去,男生,正經八百的男生就在她麵前央求您行行好放一馬呢……唉,不可說,都不可說。能怎麽辦?忍著唄!


    “然後就忍出毛病來了,焦慮,抑鬱,狂躁,要什麽什麽不好,狀態糟到一塌糊塗,每天除了想死不知道想什麽,活著幹什麽?活著就是忍一幫子傻逼對你指手畫腳麽?——好吧,某種意義上說人生就是這樣的,總之我受不了了,就出櫃了。”


    賀南說起這些的時候又習慣性地帶上了平時略帶諷意地戲謔,隻是他沒有慣常地笑。


    ——他從開始說,就一直在哭。


    但沒有哽咽聲,吐字都是很流暢清晰的,他跟我說這是出櫃那年跟父母經年累月地論戰練出來的,不論怎麽難受怎麽哭,說話都是好好的。


    “不知道你聽過這麽一個理論沒有,”賀南給我介紹,“據說孩子出櫃對父母造成的衝擊跟喪子之痛是類似的,父母親人都會有一個‘否認—指責—迴避—抑鬱—接納’的過程,說法各有不同,但大致是這樣。我後來回想了自己的經歷,這個說法挺對的。


    “我剛才說了,我出櫃的時候不知道這叫出櫃,一方麵是覺得‘出櫃’是同性戀者用的詞,但我是以跨性別的身份,另一方麵是真的沒意識到。我不知道原來這是一件那麽嚴肅的事情,甚至於會鬧得一個家庭天崩地裂,我隻是憑著自己的本能這麽做了,包括後來長達一年半的拉鋸戰,我沒有接觸過任何資料,也沒有第三方介入,就這麽熬著。


    “我隻知道我堅持的事情不能退一步,退一步就是深淵萬丈。我在自救,盡管我求救的人一再地將我往深淵裏推。順性別者沒辦法體會我們這樣割裂的痛苦,那種做一陣子男生或者做一陣子女生的想法幼稚可笑,那是順性別者的玩笑,是我一生看不到頭的絕望。


    “你知道嗎?你一輩子沒有希望,你註定一生一世得不到你想要的,從這種椎心泣血的苦難裏掙紮過來的人,會懂得。”


    賀南笑了一下,盡管那種笑在我眼裏觸目驚心。


    “前兩天我剛剛在相關網站看到一個帖,發起人問,如果真有下輩子,你們對性別的希望是什麽?


    “——你猜是什麽?


    “男人?女人?這輩子的任何一種性別認同?


    “——是順性別。


    “這輩子受夠了跨性別的苦,如果有下一世,無論是什麽人,隻求和生理性別一致就夠了。”


    “你從來不知道千千萬萬人生來就有的東西,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執念。”


    “多少順性別人勸你放下,隻有你自己知道自己曾做過怎樣的掙紮,最終還是回到既定的路上。”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段寫得很詳細了,本來也準備大刀闊斧地概括過去,後來想想,還是想給走過路過看到這文的人一個對文章主人公這類人更深入的認識,可能也會再著重刻畫一下賀南。


    這篇文裏夾帶的私貨實在太多,等完結專門寫個後記,雖然一往細了寫又不知道完結待何夕了。


    這種大白話似的文風看久了會不會膩?我老琢磨什麽時候正經八百地寫個正劇,然而一想到沒人看太打擊自尊心不如短篇自己爽著玩得了……忒沒誌氣。


    第6章 插pter 6


    6.


    “我曾經因此頹廢過,”他說,“高三那年。所有人都會告訴你這一年在你的前半生至關重要,影響著你的整個人生。什麽都得為之讓路,——為你的前途讓路。


    “那年之前我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勤奮,刻苦,有點小聰明,可能每個人在青年時代都必定會經歷一陣毫無方向的迷茫吧,而不幸的是,那種迷茫對我而言是近乎致命的。


    “抑鬱和焦慮導致的無價值感充斥著我的生活,我卻不得不為我的課業壓力集中精力,很多時候我其實是不願意跟父母多說的,並不是因為他們漠不關心,而是他們太過在意。而我不想再給他們更多的負擔。我也是有中二期的,總覺得自己可以像那些小說主人公一樣,以一己之力扛過低穀和壓抑。


    “我高估自己,我扛不過去。”


    我把賀南死死地環抱在懷裏,少年單薄的肩頭支棱,我緊緊托抱著他的脊背,隻希望這樣能讓他多少感覺到一點支撐。


    “我說得太混亂了,現在腦子不太靈光,我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其實都是混亂的,”賀南吸了吸鼻子,“……有點太慘了,你理解吧,就是……有點太慘了。


    “我現在想起高三,在學校的畫麵,就是一間空蕩蕩的階梯教室,我一個人坐在離門最近的地方,用牙咬著手臂淚流滿麵。


    “——窗簾全都被拉上了,日光被窗棱分成柵欄那樣投射在上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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