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偶爾,陳運達會帶一兩個人來到這裏。其他的服務好說,隻是按摩這一項,就得從樓下的洗浴中心再叫按摩師。今天,陳運達是和齊天勝一起來的。齊天勝唱歌跳舞是高手,打保齡球水平一般,主要是沒興趣。可畢竟要陪著陳省長,他不得不做做樣子。陳運達打保齡球的水平很高,通常情況下,不是全中就是補中。齊天勝則不同,補第二球能中六個,就已經是非常好的成績。當然,齊天勝的心事也不在打球,而是眼下黎兆平的案子。陳運達打出一個球,叮哩咣啷一陣響,又是一個全中。周小萸已經找到了?他問。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齊天勝拿起一隻球,有些心不在焉地扔出去,結果滾進了溝裏。他完全不在意,又拿起另一隻球,說,綁架周小萸的那個人叫許喬生,是黎兆林的戰友。許喬生不承認是綁架,隻說是幫人家討帳。齊天勝將手中的球拋出去,隻中了一隻瓶。陳運達拿起一隻球,試了試手,並不急於拋出去。替誰討帳?黎兆林?齊天勝說,許喬生不肯說出黎兆林的名字。陳運達再沒有說話,而是專心地打球。他的心思,並沒有全都用在球上,這次分瓶了,僅僅打中了五個。他想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補中,結果差了那麽一點點,球滾到溝裏去了。直到齊天勝將事情詳細地介紹完很長一段時間,陳運達才說,這件事,最好能拿到明天的會上去。齊天勝立即說,這件事由你提出來不合適,是不是叫丹鴻秘書長來提?陳運達說,不不不,丹鴻提也不合適。他正要打球,完整地做了動作,卻沒有將球拋出,而是收了回來,又將球放回原位,對齊天勝說,我看這樣,你去弄個材料,以專案組的名義上報政法委。我讓政法委的先暉同誌來提。齊天勝其實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仍然擺出一副虛心請示的姿態,問道,省長,你認為這個材料的立足點在哪裏?陳運達說,文章你們去做。總之一點,讀過這篇文章的人,一定要得到一個認識,此事是黎兆平操縱的。鎖定一件事,黎兆平在經濟犯罪嫌疑之外,又增加了刑事犯罪嫌疑。這件案子的關鍵,不在於法律上是否認定,而在於人心是否認定。齊天勝說,那好,我現在馬上去找人弄。陳運達說,也好。我晚上給先暉同誌打個電話。你明天一早送給他。第二天的會是雍州市黨代會召開前,省委的最後一次預備會,雖然不是常委會,但因為絕大多數常委都參加,又有雍州市的一些重要領導人,也差不多相當於一次常委會。雍州市黨代會召開在即,省黨代會也快了,對於趙德良來說,這是兩個具有決定意義的會議,首先,彭清源如果此時出問題的話,便代表了他在江南省的徹底失敗。此事的後患,還遠遠不止於此,那些人一旦成功地顛覆了彭清源的任職,接下來,肯定會直接對趙德良開火。到江南省工作已經三年,他很清楚這是一個排外情緒很濃的地區,江南省的班子穩不穩,第一步,就在雍州市的黨代會,第二步,自然在省黨代會。退一步說,就算市黨代會上,彭清源勝了,但省黨代會的代表,絕大多數不受趙德良掌握的話,他的工作局麵,也是難以展開的。所以,趙德良選在這個節骨眼上召開最後一次預備會,醉翁之意,十分明顯。按照慣例,趙德良總是在所有成員到達之後,再由秘書唐小舟通知他。而在此之前,唐小舟會將有關文件資料以及趙德良的茶杯送進會議室。唐小舟將這一切安排好後返回辦公室,趙德良已經做好了準備。趙德良問,人到齊了沒有?唐小舟說。已經齊了。趙德良站起來,準備前去開會。唐小舟說,不過……顯得欲言又止。趙德良沒有注意他的表情,直接走到門口。唐小舟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趙書記,還有一件事。趙德良停下來,問道,什麽事?唐小舟說,會議室裏多了一份東西。趙德良猛地愣了一下,停下來,問道,怎麽回事?多了什麽東西?唐小舟說,剛才,我在會議室看到,每個人手上拿著一份材料在看,你的位子上也有一份。我瞄了一眼,標題是《關於黎兆平涉嫌綁架刑事犯罪的報告》。趙德良思考了片刻,轉身返回辦公室,在辦公桌後坐好,說,你的意思是說,這份報告發給了每個人?唐小舟說,我不方便打聽,但觀察了一下,應該是有人擺在桌子上的,每個位子上都有。許多人顯然看過了,所以議論紛紛。趙德良不動聲色,問,你都聽到些什麽議論?唐小舟說,我進去之前,聽到裏麵很熱烈,可我一進去,大家都不說話了。趙德良說,我知道了。唐小舟退出。趙德良在裏麵坐了好一會兒,才離開辦公室,走到會議室。會議室裏,大家正熱烈地說話,見趙德良出現,頓時噤聲。趙德良在當中的位置上坐下來,掃了一眼麵前,麵前是唐小舟早已經放好的茶杯以及大筆記本。在筆記本的旁邊,還有一份材料。他順手拿起那份材料,掃了一眼標題,耳朵卻在捕捉四周任何一點微小的動靜。他能感覺到,整個會議裏,那一瞬間靜了許多。所有目光,顯然集中在那遝材料上,大家甚至連呼吸,都在那一瞬間靜止了。他隻是看了一眼材料的標題,便將材料放下,抬起頭來,巡視一周。這次,他沒有看大家,而是看著大家的麵前。正如唐小舟所說,這份材料,擺在每一位參會者麵前。通常情況下,趙德良在掃視全場之後,會問秘書長餘丹鴻,人到齊了沒有,得到明確回答後,宣布開會。可今天,他並沒有將目光落在秘書長身上,而是笑著說,誰有新段子?說個來聽聽。聽了這話,大家全都呆了一下。段子在江南省官場,是一個極其敏感的話題。這是因為陳運達非常喜歡段子,但凡由他主持的政府方麵會議,往往以段子開頭。如果他本人收到好的段子,會在正式開會之前,拿出手機,仔細翻一翻,讀給與會者聽。久而久之,形成一種氛圍,隻要是參加陳運達主持的會議,大家都在事前積極收羅各種段子,然後在會前提供給陳運達。段子是中國社會一種極其特殊的產物,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被稱為新民謠,當時的段子,主要集中對官場的諷刺和對社會上醜惡現象的鞭笞,如諷刺官場吃喝風的喝酒歌就唱道:小小酒杯真有罪,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夫妻背靠背。那時候的段子,是被嚴格限製在紙媒上出現的,第一次集中被印成文字,大概在賈平凹的《廢都》裏。到了上個世紀末期,手機開始普及,段子便衝破有關部門的封鎖,在手機中泛濫起來。這道大壩總算沖開,許多段子,也能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紙質媒體上。此時的段子,主要有兩大部分,一部分是帶色的,一部分是政治諷刺的。因為段子廣為傳播,並且在傳播中產生利潤,電信部門便高薪聘請專業人才創作段子。上有所好,下必效焉。陳運達喜歡段子,整個江南官場,便形成了一股收集段子的風cháo。上一屆省委書記襲百鳴對此非常惱火,多次公開表達自己的不滿,說陳運達是段子省長,下麵追著一群段子廳長段子市長。趙德良到江南省三年,從未對段子有過任何表態,也沒有哪個人敢在他主持的會議上說段子,自然也沒有人知道他對段子的態度。現在,他突然提出這麽個話題,在座各位,均不明白他的用意,氣氛一度緊張。就在大家不知應對的時候,政法委書記羅先暉先說話了。他很清楚,趙書記的這一提議太突兀,大家的思維沒有從舊有習慣中轉過來,如果不快點打破寂靜,所有人都會尷尬。他拿出手機,一邊翻查一邊說,我今天剛好收到一個。嚇唬人的四句話——小時候,媽媽說,狼來了。上學時,同學說,老師來了。結婚後,同事說,你老婆來了。現在,情人說,這個月沒來。不知是段子不好笑還是大家仍然未能回過神來,全場沒有一個人笑。丁應平立即接過了話頭,說,我這裏也有一個。看看啊,是這樣說的。若要一輩子高興,做佛:若要一陣子高興,做官:若要一個人高興,做夢:若要一家人高興,做飯:若要一幫人高興,做東:若要兩個人高興,做愛。這個段子顯然說得大家有共鳴,有人笑了,有人在評說。趙德良並沒有給大家太多議論的機會,而是追著丁應平問了一句,對了,應平,我有一件事老早就想問你了,每次見了你又忘了。此話一出,大家剛剛冒頭的對段子的興趣,被迅速澆滅了。丁應平並沒有出聲,等著趙德良。趙德良說,你是學歷史的,你對平王東遷怎麽看?丁應平一下子愣住了。今天趙書記怎麽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剛剛提議說段子,現在又談起了平王東遷。這哪裏是開會?分明是聊大天嘛。丁應平迅速將自己的歷史知識歸納了一下,說,平王東遷,是東周和西周的分界線。周武王伐紂建立周朝,國都設在現在的西安附近,稱為鎬京。靠近西部,所以史稱西周。周幽王烽火戲諸侯之後,周幽王的兒子周平王姬宜臼將國都遷到洛陽,在東邊,所以史稱東周。丁應平當然還可以說一大堆,可現在是在一個極其嚴肅的會議上,他不可能在這裏講歷史課,隻能長話短說,糙糙地說了幾句,算是應竹過去。趙德良說,你這話沒說到點子上。西京好好的,周平王為什麽要東遷?這不是勞民傷財嗎?陳運達原本不想涉及這些閑話,可在此時,他實在忍不住。整個江南省,陳運達被認為是春秋戰國史的專家,曾經和省內幾所大學研究先秦史的教授交換對春秋戰國歷史的看法,那些教授無不甘拜下風。陳運達沒有正規上過大學,隻是在文憑熱的時候,通過電大弄了張文憑,後來又迫於形勢,弄了張碩士文憑,兩個文憑都是中文,與歷史無涉。陳運達之所以對春秋戰國史感興趣,完全是因為《東周列國誌》。陳運達還是初中生的時候,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停課鬧革命,大些的學生去造反,他隻能跟著瞎起鬧。也就是這時候,他的隔壁搬來一戶人家,鄰家有一個兒子,比陳運達大幾歲,已經進工廠當了工人。鄰居的兒子對陳運達這個造反派小頭頭不屑一顧,從來都不正眼看他。這讓陳運達十分惱火,一再找他的麻煩。鄰居總是以一種哀憐的眼光看著陳運達,讓陳運達更加不慡。有一天,陳運達帶著幾個造反派將鄰居堵在家裏。陳運達質問他,你為什麽對別人說我蠡得像豬一樣,往鼻子裏插根蔥就以為自己是大象?你今天如果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就要對你家實行無產階級革命。所有的計劃,陳運達全都想好了,所謂給予一個解釋,隻是他的一個託詞,正所謂師出有名嘛。這種明顯的罵人的話,還能有合理解釋嗎?陳運達的計劃是,無論他怎麽解釋,都要對他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將他家砸爛。沒想到,鄰居絲毫不怯,反問道,我說錯了嗎?你不蠢嗎?陳運達的手下大聲叫嚷,這小子不識相,打。鄰居冷笑一聲,說,我說你是豬,自然是有道理的。豬不認識字。你認識字嗎?假若你不認識字,那我說你和豬一樣,有什麽錯?陳運達大聲喝斥說,我是毛主席的革命學生,怎麽不認識字了?鄰居再次冷笑一聲,手一伸,將手中的一本書送到他麵前,說,是嗎?那好,你把這本書給我讀一讀。如果能認出書中百分之五十的字,我算你識字。陳運達接過那本書,先看了一眼封麵,書名是《東周列國誌》。翻開內頁,立即明白鄰居何以這樣說了,這本書是繁體字。他原本應該找個與革命有關的話題,將鄰居的這次考校推掉,可又好強,不肯認輸,大聲地讀起來。前麵是一首詩,他生來不感興趣,便跳過了,直接讀正文:話說周朝,自武王代寸,即天子位,成康之,那都是守成主,又有周公、召公、田公、史夫等一班又臣甫政,真固文修武日,物追民安。自武王八甫至方王,見示不明,諸侯斤斤強大。到九甫廠王,日虎點道,為國人所殺。此乃千百年民言之始,又虎周召二公周心力力,立太子立王,是宣王。這一段的原文是,話說周朝,自武王伐紂,即天子位,成康繼之,那都是守成今主。又有周公、召公、畢公、史佚等一班賢臣輔政,真箇文修武偃,物阜民安。自武王八傳至夷王,覲禮不明,諸侯漸漸強大。到九傳厲王,暴虐無道,為國人所殺。此乃千百年民變之始。又虧周召二公同心協力,立太子靖為王,是為宣王。陳運達不認輸,所以連猜帶蒙,有些字讀半邊,有些字沒法讀半邊的,幹脆跳過去。比如武王伐紂,伐字他不認識,看上去像個代,隻不過多了一撇,所以讀了成了代。紂字也不認識,右邊是個寸字,所以變成了武王代寸。成康繼之,指的是周成王周康王繼位。可繼是繁體,他幹脆跳了過去,不讀。守成令主的今,也是一個繁體字,他再一次跳過。畢公的畢字,繁體上麵是個田字,下麵是個羋字。他幹脆讀成田公。史佚讀成史夫,賢臣的賢字,又是繁體,被他讀成了又臣。輔政的輔字不認識,讀成甫,倒還相近。最離譜的,還是見示不明,諸侯斤斤強大。原來是覲字不認識,讀了半邊,禮的繁體不認識,認了左邊的示字旁,漸漸的繁體,被他認了右邊的斤字。他讀到這裏,鄰居已經多次冷笑。他不服地說,怎麽樣?我讀錯了?此時,語氣已經不再那麽強硬。鄰居說,你告訴我,武王代寸是什麽意思?物追民安又是什麽意思?什麽叫斤斤強大?什麽叫九甫廠王?還有,你能解釋日虎點道嗎?你能解釋什麽叫見示不明嗎?陳運達畢竟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主,他正憋氣呢,當時對鄰居說,你敢不敢給我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後,我再來讀給你聽。鄰居說,那好,我就給你三個月。為了賭一口氣,陳運達從鄰居那裏借來《東周列國誌》,接著幹了一件龐大工程。他弄來一個本子以及一部《新華字典》,將一部《東周列國誌》全部抄了下來。每一行的上麵,是注音,下麵留有兩行,分別對每一個字每一個詞進行解釋。這件事,整整花了他四個月時間,接下來,對照注音和注釋閱讀。如此一來,陳運達自然就讀懂了這本書,讀懂之後,他驚呆了。這是一本寫古人謀略的書,原來,一個人有了知識和謀略之後,人生竟然可以如此精彩。三個月後,陳運達不再找鄰居的麻煩了,而是向鄰居拜師。從那以後,陳運達愛上了這本書,一遍又一遍閱讀,前後不下二十遍。陳運達基本不讀書,除了這一本。他一直覺得,自己將這本書讀透了,哪怕是最小的細微末節,都有獨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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