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直江眼裏流露出淒涼的表情,小橋看著他凹陷了的兩眼,認為他也許是對的。然而又覺得即使是對的,又何必再次讓謊言升級?難道這不是卑鄙?不是在褻瀆人類的靈魂?


    “我仍然認為不能撒這種謊。”


    “小橋君!”


    直江的聲音在低沉中透出尖銳。


    “不要耍孩子氣!”


    “我沒有耍孩子氣。我隻想盡量少說謊話,誠心誠意地為患者做事……”


    “你是患者的家屬,還是醫生?”


    “當然是醫生。”


    “那麽,就要少說一點兒家屬們的話吧!”


    直江瞥了小橋一眼,走出醫務部。


    石倉由藏的手術按照原定計劃在那天下午2點進行。


    一小時前被灌服噴妥撒鈉片的由藏,被擔架車推到手術室時,已呈半朦朧狀態了。當小橋拿著全麻氣管插管走近他身邊時,他還含混不清地說:“大夫,求求您,我還不想死!”


    小橋默默地為他診脈。脈搏和心音都正常。


    “大夫,給我好好開刀吧!把病根兒準確地切掉。”


    “大爺,好好睡吧!”


    倫子戴著頭巾式女帽,腳穿拖鞋,拿起由藏的手腕。


    “一會兒你就能睡著的,先慢慢數一、二。”


    “好,我明白,拜託你們啦!”


    “可以注she了嗎?”


    倫子問小橋醫師。小橋露那在口罩上方的眼神會意地應允了。


    “來吧,老大爺,數一!”


    “一。”


    “再數!”


    “一。”


    每數一次,由藏那幹癟皮膚的靜脈裏都輸進一些黃色麻醉液體。


    “一……啊,太舒服啦!”


    他打了一個大哈欠,然後發出細微的鼾聲。


    直江醫師消毒完,穿戴好手術衣和口罩,站到手術台前時已下午2點30分了。


    無影燈下,隻有石倉由藏的腹部從被單中間露出一個菱形方塊。直江瞥了眼他那稍稍發黃了的皮膚,然後,用戴著橡皮手套的手輕輕按了按胃的上部。


    沿著胃的下緣,可以觸到一塊硬結,雖然並不特別隆起,但像一塊木板嵌在腹內一樣,有種牴觸感覺。從表皮看上去有半個手掌大,由藏在床上自己觸摸到的硬結,肯定也是這部位。


    “手術刀!”


    直江核準腫塊的大小後,向掌管器械的護士發出命令。護士把手術刀背朝上地遞給了直江。


    由藏已經熟睡了。因為一開始就定為切開皮膚觀察腹腔的手術,所以沒有專請麻醉醫師,而由小橋醫師負責麻醉,誌村倫子作助手。


    “開始!”


    直江發出號令,小橋會意。於是,手術刀默默地劃開了胸骨下方。從那裏沿直線向下開去到達臍部時,向右劃了一個半圓的弧形,然後,重新恢復直線,直達下腹部。這是胃切除常用的方法,鮮血立刻跟著手術刀流了出來。


    “止血鉗!”


    直江麻利地用止血鉗止住從刀口冒出來的血,動作從容準確,毫無多餘之舉。僅用數分鍾,所有出血部位全被止住,直江又操起手術刀來。


    剖開皮膚,割開腹肌之後還有一層強韌的白色腹膜。倫子用筋鉤扒開刀口,直江用鑷子捏起腹膜的一端,用刀尖輕輕一戳,那裏立刻出現了一個小洞,這時已經可以看見腸子了。


    “腹膜鉗子!”


    直江迅速將一把鉗子插進剛才那個小洞的右端,又向左端插了一把,拎起了腹膜,這時,倫子馬上把筋鉤移向這裏,其實,直江並未命令,隻是相互間心領神會而已。


    腹膜鉗進入之處成了橋頭堡,直線剪便順勢向上下兩方開去。


    於是,覆蓋著皮膚、肌肉、腹膜的三個層次被切開了,腹腔內的全貌便暴露在燈光之下。


    胃從左上向右下斜掛著,在其上端和下端,支撐胃的腸間膜已成粉紅色,再往下便是盤成一團的10米多長的小腸。


    盡管在石倉由藏肚子中央切開了有30多厘米長的刀口,暴露出來胃腸,但他仍然熟睡著,一動不動。


    直江察看了一會兒胃腸狀況之後,好像下了決心似的把戴著膠皮手套的手插進了腹腔。從皮膚上方觸摸到的硬結,同估計的一樣,沿著胃的下端呈緩慢的曲線,擴散成板狀,其尖端已經達到胃同十二指腸相連接的幽門部位。胃的下端即大彎部是胃囊最寬的地方,即使這裏發生癌變,對於食物的通過也毫無影響,這一點就是由藏一直沒有自覺發現症狀,因而放鬆診查,以致造成耽誤治療的最大原因。


    “唔……”


    直江的手搭在患者的胃上,低聲哼了一下。癌並沒僅僅停留在胃壁上,現在已擴散到胃下端呈網眼狀的腸間膜淋巴節上了。這裏腫脹得厲害,有一部分甚至擴散到了大腸。另外,胃的大彎一帶已和腸間膜與後腹膜粘連、硬化。癌細胞業已明顯地擴散到整個腹腔了。


    直江仔細地從胃壁到腸間膜、大腸、後腹膜逐一觸摸,進行確認。他從腫起的淋巴節上取下切片作標本,並拿起胃來仔細觀察一遍。然後分開腸子,從後腹膜一直探索到最後麵的脊椎。他邊觀察邊觸摸,仿佛要把實際感受牢牢記住似的頻頻點頭。他的目光毫無疏漏,與其說那是為人治病的醫生的眼神,不如說是把肉體當做材料的研究者的目光。


    直江抬起頭,從腹腔中抽出手來,從開腹到現在已經經過了40分鍾,時鍾指著3點10分。


    這中間,除切除了二處淋巴節之外,像樣的手術一件也沒做。用了20多分鍾的時間隻是把由藏的腹內用眼和手搜索了一遍而已。


    “明白啦,fèng合吧!”


    一瞬間,倫子被一個奇妙的想法困擾了。難道說,把別人的肚子撥弄了一遍之後,說聲“明白了”就算完事嗎?然而,直江卻是心滿意足似的凝視著腹腔。腸子自身蠕動著漸漸復原到原來的位置上,fèng合刀口後,腸子會自然復位的。


    “徹底完了。”


    直江低聲自語。倫子知道醫師們常把癌細胞完全轉移稱為“徹底完了”。


    “真的不行了?”


    “頂多再活兩個月。”


    “競嚴重到……”


    “連胰髒都感染上了。”


    直江這麽說著,眼光裏充滿自信。


    “4號絲線!”


    接過fèng針後,他就像什麽事情也未曾發生過似的捏攏左右腹膜,穿起線來。


    待腹膜、皮膚fèng完後已是3點20分了。


    一般給胃做手術要花費一小時到一個半小時左右。按照這個速度,好像手術過快了。


    “血壓如何?”


    “無異常。”


    小橋看著血壓計回答說。


    “因為他沒有失血。”


    直江苦笑著,從刀口抽回手,倫子馬上轉到他的身後,為他解開手術衣的後帶。


    “讓他再這麽睡上30分鍾左右!”


    “是。”


    “輸液隻用百分之五葡萄糖就行。”


    “這個切片怎麽處理?”一個護士遞過來裝在盤尼西林小瓶裏有小豆粒大小的淋巴節切片。


    “把它作為標本。”


    直江接過小瓶,擦掉額上冒出來的汗珠,然後走向醫師辦公室去換衣服。


    大約經過了一個小時,石倉由藏從麻醉狀態中醒過來,時間為4點30分。那時,直江正在門診室為一個因交通事故受了傷的患者醫治。這個患者在乘坐出租汽車遇紅燈信號停車時,被一輛從後麵開來的汽車撞上了,頸部受到震顫,即患了所謂頭部震顫症。


    患者說手指雖無麻痹感,但頸部疼痛,頭髮暈。


    直江為他診察過一番後,要他去照x光片,然後走向病房。


    石倉由藏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柔軟的病床上。


    直江一到,他立刻睜開了眼,微微笑了。


    “你醒啦?”


    “大夫,太謝謝您啦!”


    由於麻醉時嘴裏插過膠管,由藏的聲詞音有點兒沙啞,但並不顯得多麽難受。


    直江給他號脈,並觀察了輸液情況。


    由藏身邊有長子夫婦和一個孫女陪著。


    “壞肉全都摘掉了吧。”


    “摘除是摘除了,但有一部分很難摘除,不能說全都除淨了。不過,不好的地方全都拿掉了。”


    直江邊說邊從倫子手裏接過聽診器放到由藏胸前。


    由藏剛想說什麽立即住了口閉上了眼。心音並無異常——手術後小橋也曾這麽報告過。即使沒有這個報告,僅隻剖腹和fèng合的操作也不可能使心髒發生異常變化。


    拿開聽診器,直江又看了患者的眼和舌頭。和手術前相比毫無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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