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裏人還是那麽多,手術室的門一直緊閉著,沒人出來,也沒人進去,怎麽做這麽長時間啊,難道她的病,真的好不了?


    葉子秋看見了那個女孩兒,就是牛玉音,不,她應該叫月兒,玉音這個名字,其實沒月兒好聽,也沒月兒有紀念意義。但她現在叫牛玉音,是沙漠裏那個村支書的女兒。荒唐,荒唐啊,這世上,有多少事寫滿了荒唐,又有多少人被荒唐兩個字戲弄著?


    她長高了,也長漂亮了,仔細瞅瞅,還真有點兒像,像啊,你看那鼻子、嘴,還有那眼神,多麽像。葉子秋的心一緊,感覺被什麽刺了一下,很痛。不過很快,她就放鬆了。再咋說,孩子是沒罪的,不能把錯怪給孩子。這麽想著,她真想走過去,摸摸這孩子。真是個好孩子啊,懂事,孝順,心裏有老人。醫院這攤子事,都是她張羅的吧,多不容易,真是難為她了。葉子秋把手伸進手提袋,摸半天,那是她來時準備的錢,三萬多塊,她在考慮,要不要當麵把錢交給孩子?


    還是不交的好,交了,咋說?是啊,咋說——


    忽兒的,葉子秋就記起那個遙遠的午後。那個令她欲瘋欲死的飛沙滾滾的秋日的午後。


    那是她第一次去沙漠,想想,丈夫鄭達遠發配到沙漠已有三年,按說,她的腳步早該送到騰格裏來,甚至可以不計後果地,跟丈夫困守在一起。但這可能麽?葉子秋那時很年輕,也很有前途。省第一毛紡廠已把她內定為培養對象,要讓她在這場偉大的運動中脫穎而出。葉子秋雖然是一個普通的技工,但因跟著師傅海大姐學得不少本領,在廠革委會內定的十六個發展對象中,她算是最有可能走上政治舞台的。


    盡管她是反動學術權威鄭達遠的妻子,但劣勢有時是可以轉化為優勢的,就看你自己願不願意轉化。革委會負責青工思想政治工作的向國忠不止一次跟她做工作,要她認清形勢,盡快做出決斷,跟反動學術權威鄭達遠徹底劃清界限。“你是工人階級的代表,怎麽能跟他在一起,這不是硬把自己往黑裏抹嗎?”“錯誤的婚姻不可怕,可怕的是到現在你還醒悟不過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


    向國忠是廠裏的青工委主任,又是廠革命生產領導小組副組長,此人能說會道,他父親是街道裏殺豬的。母親是街道商店的售貨員,典型的根正苗紅。運動一開始,他便從生產一線活躍起來,很快成為廠裏的紅人。到這一年,他已成為廠裏的實權派,而且在銀城,也有了響噹噹的地位。說得誇張點兒,他一句話,就有可能決定某個人的一生。隻是這樣一個有大好前程的人,卻獨獨不結婚,廠裏廠外有那麽多姑娘想嫁給他,都被他一口否決了。“年輕人應該把革命放在首位,談婚論嫁,那是資產階級追求的東西。”他的售貨員母親,那個鼻子上長著一大片雀斑的瘦女人,隔幾天總要來廠裏一趟,哭喪著臉,跟海大姐說:“你多操點兒心呀,我家國忠革命革瘋了,對象都不找。”


    海大姐沒敢接言,這言不好接。人到中年的海大姐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盡管她裝做啥也看不見,一天就知道窩在車間教徒弟,可廠裏廠外發生的事,哪一件也沒逃過她的眼睛。這天她把葉子秋叫到自家,關起門來問:“他是不是還找你了解思想?”


    葉子秋艱難地點點頭。


    “你……就不能想辦法跟他拉開點兒距離?”


    葉子秋搖搖頭,麵色為難地說:“我想過,也試過,不頂用,他總是有理由。”


    海大姐突然冷下臉:“我就不相信,母狗不叉腿,公狗能上得了牆!”說完,又覺言重了,不該拿車間裏的粗話傷自己的徒弟。


    “聽師傅一句話,你就不要把那些標兵啊先進啊看得太重,你是有男人的人,沒事幹的時候,多想想你男人。”


    “我不能想他。”葉子秋說。


    “為啥不能,你嫁了他,他就是你的天,就是你的地,這輩子,是刀山是火海,你都得跟他一道闖。”


    “我不想做反革命,也不想跟他劃清界限,師傅,我難啊。”說著,葉子秋的淚就下來了。她真的很為難,一頭是硬逼著她跟男人決裂的革命的聲音,一頭,又是師傅跟家人的聲音。她到底該咋辦?


    “我算是把你看透了,你心裏,壓根兒就沒我表弟。這樣吧,你要是真看上了那個姓向的,你明說一聲,用不著藏著掖著。我表弟的罪,讓他自個兒去受,也犯不著為難你。要離婚也行,你說不出口,我去說!”海大姐是個心直口快的女人,當初是她硬把葉子秋介紹給自已的表弟鄭達遠,鄭達遠一開始看不上葉子秋,沒說具體嫌她什麽,就說不大滿意。


    “不滿意,我給你介紹的姑娘你還不滿意?別以為你念了點兒書,又在研究院,心就長到天上了。人家姑娘差啥了,要長相有長相,要技術有技術,我還怕人家看不上你呢。”就這麽著,這門婚事愣是讓她給說成了。鄭達邁畢竟是個念得有些呆的人,好多事兒上,他真是缺乏主見。現在海大姐確點兒後悔,覺得當初鄭達遠的看法是正確的,葉子秋這姑娘,啥都好,就是太有心計。


    海大姐早已看出葉子秋的心跡,她既不想跟鄭達遠離婚,也不想疏遠或是得罪姓向的。她在巧妙利用各方力量,為自己搭建一座通向成功的橋,她三年裏不去看望自己的男人,就是想表明跟男人斷絕關係的決心,可她又始終不下這個決心,反倒讓姓向的越發焦急,越發感覺得為她做點兒什麽。


    這是座獨木橋啊,弄不好掉下去,會粉身碎骨的。


    第二天,海大姐真就要去沙漠,要代她去跟鄭達遠辦離婚手續。葉子秋這才急了,答應過些日子,最多一周,就去騰格裏。


    這一周,對葉子秋來說,真可謂意義深長的一周,也可謂驚心動魄的一周。這一周發生的事,比別人一輩子發生的事都可能要多,要震撼。但,她把一切牢牢地埋在了心底,就是跟海大姐,她也一個字沒吐。


    這一周可以叫屈辱,可以叫獻身,更可以叫冒險。但,她保住了自己,沒在這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中沉下去,而且為後來的一係列提升留住了機會。因為她最終並沒跟鄭達遠離婚,也沒跟向國忠結婚。她堵住了向國忠的嘴,卻沒讓向國忠把她拉得更遠。這就叫藝術,生存的藝術,鬥智鬥勇的藝術。女人要想出人頭地,首先就得學會這門藝術。


    年輕的葉子秋第一次走進沙漠時,眼裏是沒有蒼涼的,大漠展現給她的,好像隻是壯觀,還有渴望被燃燒的衝動。那個時候,每個人的心裏都沸騰著一種聲音,苦難和悲涼是不存在的,更是要不得的。越是這種艱難困苦的地方,越能激發人的鬥誌。所以她並沒感覺到鄭達遠下放到這兒,是一件多麽委屈的事,她甚至為鄭達遠慶幸,能在這樣的地兒轟轟烈烈幹上五年,那是多麽的自豪和光榮。當然,鄭達遠的老右身份,多少影響著她的心情。她想,當初如果不嫁給他,生活會不會是另番樣子?這樣的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並沒在她心裏長駐,況且,過去的事情是沒法重新選擇的,能選擇的,隻有未來。而對未來,葉子秋始終充滿信心。哪怕中間有多少坎坷,多少屏障,她都決定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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