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存在河床的汙染源就這樣被帶進了村民家。


    一行人來到造紙廠,廠區裏靜靜的,看不見人影。好不容易找到門衛,說是廠子一直停著,就留著三五個人,看廠子。江長明覺得蹊蹺,據他掌握的消息,幾天前這裏還在生產,怎麽能說一直停著呢?


    周曉哲正想問話,跟進來的村民已跟門衛吵起架來,說是昨晚廠子還在生產,怎麽一中毒,立馬兒就沒了人影?


    門衛爭了幾句,不爭了,任憑村裏人怎麽罵,就是不開口。周曉哲打消了了解情況的念頭,跟江長明說:“還是先去醫院吧。”


    路上,周曉哲問江長明:“知道造紙廠的老闆是誰嗎?”


    “怎麽不知道,怕是這村裏的羊都知道,周宏年,大名鼎鼎的企業家。”


    周曉哲沒再說啥,興許,他也在想同一個問題,為什麽三令五申不許辦的事,有些人總是能辦成,還辦得大張旗鼓?


    來到醫院,五佛縣長麵色沉痛地說,眼下已死了兩個人,村長狗剩兒的爹,還有五保戶老奎。話還沒說完,就見狗剩兒帶著村人,氣洶洶湧進醫院,眨眼工夫,醫院辦公大樓前,就已搭起了靈堂,擺滿了花圈。


    這場突發事件像是導火索,迅疾點燃了一場熊熊大火,火勢蔓延,不可控製,一下就把沙縣乃至五涼給點著了。後來點著的,還有很多個跟環保有關的單位,當然跑不了沙漠所。這個秋天到冬天,甚至第二年春天,胡楊河流域都處在驚心動魄中。沒有人再敢遮掩什麽,更沒有人再犯愚蠢的一手遮天的錯誤,當然,就算想遮,也遮不了。天畢竟不是誰能遮住的,誰有那麽大力量啊,真正的力量,還是來自於大地。當大地發了怒,當大地徹夜不寧地鳴叫,那種聲音,是能讓任何一個生靈都感到恐懼的。


    是的,恐懼。


    沒有比這兩個字更能形容當事人的感受,他們終於怕了,也抖索了,在狗剩兒他爹和五保老人老奎以及後來不幸又死去的三個靈魂麵前,他們慢慢地,低下了頭顱。那曾是多麽高貴的頭顱啊,沒想竟垂在五個普普通通的靈魂麵前。


    越普通的靈魂,越是接近大地的靈魂。


    此後很長的日子裏,人們都在議論這件事,議論的焦點,無非有二: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這個碩大的蓋子會不會被揭開,白俊傑龍九苗還有周宏年他們,會不會這麽快就垂下頭?可能不會,很多人這麽說。還有,如果老奎他們不中毒,胡楊河的治理,會不會被猛地提到重要議事日程上?那家據說貸款一個多億建起的造紙廠,會不會真的被炸掉?那可是白花花的票子呀,多心疼。


    議論歸議論,日子還得繼續。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是,沙漠水庫幹了,沒到冬天,五佛那座可憐的小水庫也幹了,上遊幾座水庫,也開始告急。如果不是老天爺開恩,趕在秋末落下一場透雨,怕是整個流域,都要幹掉。


    老天爺真的就開恩麽?


    沒有人知道。


    ·7·


    許開禎作品


    第八章


    1


    葉子秋靜靜地站在樓道裏。從某一天起,她就想著要來看看她,隻是身子一直好不過來,心也好不過來。這天早上,她覺得自己精神些了,就跟林靜然打個電話,想讓她陪自己過來。可林靜然說:“師母,我這陣兒真是脫不開身,要不等明天吧,明天我陪你。”葉子秋沒有勉強,她知道林靜然忙,每個人都忙,隻有她,是徹底閑了下來。再也不用爭什麽,再也不用費盡心機抓住什麽。能抓住什麽呢,又能爭來什麽?擱下電話很久,葉子秋都癡癡的,在想這個問題。這真是個想不明白的問題,一輩子你也甭指望想明白。她嘆口氣,很有點孤獨地離開電話,在屋子裏走了一圈兒。護工姚姐擔憂地問:“您還行吧,要不上床躺著。”


    “我躺不住。”葉子秋這麽說了一句,就又回到電話跟前,今天她必須去醫院,錯過今天,就算是去了,也將失卻意義。葉子秋本質上仍是個很較真兒的人,尤其這件事。她必須較真兒。


    我必須見她一麵,得跟她說上幾句話,要不,我這心,輕鬆不下來啊。再者,萬一……


    葉子秋打個寒噤,沒敢把這個萬一繼續想下去。不能這麽咒她,呸,我咋就要生出這麽混蛋的想法呢。她是個好人,也是個苦命人,是個一輩子替別人還債的人。她不會有事的,不會。她應該比自己命大。自己都挺了過來,老天爺難道還不開開恩,讓她挺過來?


    葉子秋的心情越發慌亂,一刻也不能平靜。姚姐惶惶的,搞不清楚老太太今兒個犯了啥神經,咋就不能安安靜靜在屋裏待上一會兒呢?姚姐剛想張口,就見葉子秋又拿起電話,這一次她打給了肖依雯。


    很快,肖依雯帶著車過來了。進門一看,葉子秋穿戴得很精神,不像犯了病,詫異地問:“您急著去醫院,不會是哪兒又不舒服了吧?”


    葉子秋急著個臉:“你快帶我去吧,晚了,怕趕不上。”


    肖依雯並不知道葉子秋要趕什麽,但她還是很體貼地將她帶到了醫院。


    “帶我去見你父親,我要跟他說幾句話。”葉子秋說。“他上午有手術,這陣兒怕是已進了手術室。”


    “這麽早就進手術室?”葉子秋有層失望,不過緊跟著又說:“那就直接帶我去她的病房。”


    “她……?”肖依雯一怔,恍然間,她明白了,真是該死,咋把這個給忘了。


    三天前,她曾跟葉子秋念叨過,今天是牛棗花手術的日子。手術本該早就進行,但中間父親染了小病,無法主刀,這才耽擱下來。沒想她順口提起的一件事,競讓葉子秋記這麽牢。


    來到病房,值班護士卻說,病人十分鍾前已推進手術室。葉子秋一聽。表情立刻就癱了,真是老天不給她機會啊。後來她支走肖依雯,說自己在這兒站一會兒。肖依雯有點擔憂,葉子秋說:“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兒站站。”


    醫院的走廊永遠是熱鬧的,這熱鬧是拿痛苦染出來的,匆匆忙忙走過來跑過去的人們,臉上是統一的表情,有些幹脆就沒有表情。葉子秋選擇一個僻靜處,背靠著窗,站著。目光,始終盯著手術室那盞燈。


    那盞燈閃一次,她的心跳一次,閃得快,跳得更快,她覺得心髒漸漸有點兒承受不住了。她想換個地方,避開那盞燈,可腿裏麵灌了鉛,邁不動。天啊,她的安危對我就這麽重要嗎?年輕時,不是天天在詛咒她麽,就是前幾個月,鄭達遠還健在時,不是也用惡毒的語言詛咒他們兩個麽。怎麽這陣兒,反倒像姐姐似的,心被她揪著、牽著、掛著,落不下來?難道那些恨,那些怨,那些痛,就這麽輕輕鬆鬆逝去了?


    逝去了。


    真的逝去了。


    可是不輕鬆,咋能輕鬆呢?葉子秋搖了搖頭,想想這段日子的煎熬,想想這段日子內心經過的那些個苦,她就知道,其實心裏,她還是很難寬恕她的,不過,不過什麽呢?興許都老了,達遠又先她們而去,這恩怨,這情恨,也就該放一邊了。“我可不想把它帶到墳墓去。”葉子秋現在就這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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