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瘸子掙彈開糙繩男人,往前一步就要給少奶奶燈芯下跪,燈芯一把扶起他,目光示意他甚也甭說,隻管上路就是了。可二瘸子終是耐不住,非要說,嘴唇哆嗦著,壓了幾年的話不知打何說起。少奶奶燈芯猛地放下臉,二瘸子,甭給臉不要臉,就你那點陳穀子爛芝麻,下河院不想聽!


    二瘸子嚇得連忙閉了嘴,騎上騾子去南山窯上了。


    二瘸子要說的,就是老管家和福的死。


    其實包括糙繩男人和木手子,這件事早已心知肚明,之所以久長地壓著,就是聽了少奶奶燈芯一句話,有些事兒,聽見了裝沒聽見,知道了裝不知道,這人啊,裝得越多,心就越重,心一重,活人就沒一點味兒了,你說是不?


    老管家和福是二拐子害死的。


    南山煤窯大災的前一天,管家六根找過二拐子。管家六根左等右等,不見窯巷有何動靜,終是相信,窩兒朵不是一個幹大事的料。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放驢的二拐子。


    關於下河院屠夫青頭的死,就是在那個鬆濤轟轟作響的黃昏到了二拐子耳朵裏的,不過,管家六根提到那包讓青頭斃命的毒藥時,特意提起了一個人,老管家和福。管家六根說,是他,是他打溝外拿來的毒藥呀,還親自……


    二拐子聽不下去了,二拐子縱是再不孝,聽了這話,心裏的火還是騰地燃了起來。所以燈芯說,不該聽的,最好還是不聽,一聽,心就亂了。


    窩兒朵不敢做的事,二拐子終是做了,不過,他做得並不密,打新巷出來的一瞬,正巧讓自個舅舅二瘸子給看到了。


    二瘸子這些年,過得真是不容易呀。要守住這麽一個秘密,容易麽?


    好在現在二拐子沒了,奶媽仁順嫂也成了一口氣,二瘸子再進了下河院,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少奶奶燈芯頹然嘆出一口氣,為等這一天,她容易麽?


    歷經數年風雨的下河院終於走向太平,仿佛不再有任何力量能破壞它的安寧與和諧。雪落雪融,油坊的榨油聲從喧囂走向平靜,這個冬天是少奶奶燈芯一生中最溫情難捨的日子,她的腳步穿梭在下河院與油坊之間,仿佛那是她生命中最值得奔波的一段路,生命的希望和未來的暢想在日復一日地奔波中被無限拉長,延伸到一個目光無法抵達的遠處。


    縹縹緲緲的愛情似乎跟白雪一樣聖潔而美妙。


    它讓兩個人兒在下河院和油坊之間,踩出了一條相思的路。


    所有的災難和不幸都為這條路讓道,好像一踩到這條路上,幸福便像沙河水一樣滔滔不息。


    突然有一天,少奶奶燈芯邁向油坊的步子終止了。


    路斷了。


    少奶奶燈芯驚恐地盯住路,不相信自個到現在還能把路看錯。


    可她確確實實看錯了。人世上,有哪條路不是危機四伏,不是險象叢生?愛情,幸福,夢……少奶奶燈芯縱聲一笑,感覺自個真是荒唐,人世真是荒唐。


    菜子將要榨完的這個後晌,少奶奶燈芯忽然叫住木手子,跟他說夜裏出趟門。一直被濃重的心事鎖緊愁眉的木手子聽完少奶奶燈芯的安頓,臉上即刻漾起明亮的笑容,快快收拾好東西,沒等天黑就催少奶奶上路。


    夜幕低沉,溝色掩在一片黑暗中,少奶奶燈芯跟著木手子朝溝外走去。兩個人一路無話,隻有沉沉的腳步聲洞響在溝穀。天已還暖,冰封的大地泛出濕氣,通往溝外的山道曲曲彎彎盤桓在山坳裏,像伏在山上的一條巨蛇。這是通往溝外的惟一路徑,也是一條讓溝裏人望而生畏的險要之路。少奶奶燈芯徑直將木手子領到目的地,說,就在這挖吧。


    痛失(6)


    木手子放下手中的杴跟洋鎬,借著黑夜四下看了看,這兒是一個下坡道,陡峭的山路在坡上拐個彎,急急地朝下延去。路麵剛夠一輛車過去,往南是直入雲霄的陡壁,往北是一懸到底的危崖。單從山勢看,這兒比黑雞嶺還險要。木手子掄起洋鎬,朝堅硬的路麵拋去。冬盡春至的日子,夜風雖寒卻有了濕軟的春意,吹得人身上癢癢。費力將凍層揭開,下麵便是濕土了。木手子越挖越順手,越挖越有勁。他在腦子裏忍不住罵自己,蠢呀,蠢,少奶奶是誰,縱是一溝人合起來算計她,也未必能是對手。


    天色薄明時坑已挖好,比屋小比棺材大,木手子左右踏了幾次,確信足夠了才攀著坑壁爬上來。一堆火映出燈芯孤單的影子,她坐在火邊,像在想一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木手子卷了根煙,接下來的時間他必須靠煙來平靜自己。他知道自己什麽也不能問,其實也沒問的必要,不是一切都在心裏清清楚楚寫著麽?這個瞬間他想起了自己初到下河院的那個日子,想起了飢餓難忍的目光,後來,後來就想成了一生,人這一生呀,木手子心裏發了聲長長的嘆。


    騾子的踢踏聲噔噔噔響了過來,木手子收起遐思,順聲音望過去。騾車終於爬上坡頂,過重的車子讓騾子出了一身汗,熱氣升騰在清晨的薄霧裏,有一份壯觀。七驢兒也是滿頭大汗,他幫騾子掛了偏套,一條繩搭在肩膀上,那樣兒就像他也是一頭騾子。上坡後他歇緩片刻,取下肩膀上的繩套,呼出跟騾子一樣的長氣,然後,望一眼下坡。這一眼,望得他十分陶醉。七驢兒在晨光裏笑了,笑得好不舒暢,好不愜意。縱身跳上騾車,坐在車頭上,兩腿叉開,襠裏是順坡疾走的青騾子,兩手拽著韁繩,籲籲叫著,在清晨鮮活純淨的空氣裏朝溝底奔去。


    車上滿載著油桶。少奶奶燈芯再次聞到了西廂房曾聞到過的那股清油味兒。


    這個早晨的七驢兒看上去格外精神,他被無比美好的願望燃燒著,想想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下河院女人的身心,七驢兒沒理由不興奮。他在跟下河院女人一次次偷情中終於體驗到了人生的快樂,是啊,還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麽?一邊摟著女人粉白的身子,一邊源源不斷地將下河院的清油運出去,七驢兒覺得他比任何一個想從下河院撈到好處的人都聰明,也都成功。這一刻他無不得意地想起管家六根,想起二拐子,想起馬巴佬,誰能有他的計謀和遠略哩。下坡的一瞬,他想起等在溝外家裏的弟弟,用不了幾年,他會給他一個富有的家,娶一房美白如玉的媳婦。


    坡太陡,走不多遠騾子便失去了耐心,沉重的車子以巨大的慣力推著騾子在陡峭的山路上飛奔而下,七驢兒有些驚詫,騾車似乎有點失控,他的叫聲開始緊起來,同時,心裏也有些後悔,不該裝這麽多。可這是最後一趟了,油一榨完,想裝也沒法裝了。就在七驢兒籲籲的大叫聲中,山道上突然閃出一團紅,騾子是最見不得紅物的,立時,被油車催命似地攆著的騾子長嘯一聲,四蹄在山道上發出一片狂,掙脫七驢兒手裏的韁繩,不管不顧地瘋跑起來。


    似在瞬間,又似經歷了漫長的等待,一聲巨響過後,山穀再次恢復了寧靜。


    木手子挖下的坑裏,騾子直直栽斷了脖子,七驢兒的身子伏在騾子上,脖子別扭地擰了個彎,將一雙不明不白的大眼驚在了外麵。油桶沉沉地壓住他整個身子,黃澄澄的清油溢出來,淹住他整個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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