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怎是一個女兒家能跟爹開得了口的,爹在無奈中嘆口氣說,不急,等爹再想想法子。


    爹的話便成了她重新振作的理由,下河院真正意義上的後繼無人才是她忍了又忍的惟一解釋。


    馬駒雖然能滿院子跑了,可她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趕上牲口出門的這天,二拐子突然推說婆娘病了,走不開,燈芯氣得一跺腳,婆娘要緊還是牲口要緊?話一出口就覺說錯了,隻好賭氣說,你不去我去,不信它能死了人。


    說著,真就收拾了東西,要去涼州城賣牲口。此舉驚得公公在上房裏罵起來,不是你了,想做甚,那活也是你一個女人家做的?


    我不做誰做,難道硬等著人家看笑聲兒?這話雖是說給二拐子聽的,但也說到了公公的痛處。公公果然不再阻攔,過了一會兒,喊糙繩男人進去,定是安頓路上的事去了。


    上了路,對二拐子的氣就越發大,不識好歹的東西,就知道吃,多一把活不幹,遲早有天吃死你。心裏清楚二拐子為甚,就是悔不過這口氣。不就那一口麽,偏不讓你吃,看你能咋!石頭勸她,算咧,跟他生氣犯不著。哪個犯不著,他當我是甚,有他這麽當管家的麽?


    石頭笑說,他心思壓根不在管家上,瞧他瞅你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瞎說!一個娃兒家哪兒學的這話。燈芯嗔怪一句,心卻騰地緊起來。如今連石頭都看出了他的心機,這院裏,還有誰不知?壓在心頭的不安越發濃了。


    同去的共五人,糙繩男人連夜打窯上趕來,這陣正追趕亂跑的騾子,木手子跟天狗趕著牛羊,她跟石頭走在最後,身後的青騾子馱著來回的吃食。涼州城遠,來回怕得十天路程,東家莊地臨出門時又攆出來,再三安頓,夜裏一定要操心好牲口,甭光顧了睡覺,讓賊把牲口趕了。燈芯嘴上說放心,心裏還是擔著驚。幾百頭牲口加上五個人,走在溝裏也著實壯觀,引得一溝人站遠處觀望。不時地喊話過來,夜裏操心啊,早去早回——


    頭天走的路多,夜黑時他們在一山坳裏停下,瞅瞅不遠處有個土圍子,便將牲口趕進。土圍子像是很久前財主家院子,時過境遷,隻剩了廢墟,不過圈牲口正好。點完牲口,糙繩男人忙著生火做飯,石頭跟木手子搭過夜的帳篷,燈芯也不敢閑著,過來幫天狗餵糙。天狗不單人老實,幹起活來更是心細,這三年,多虧了他照管一院的牲口,下河院的牲口數竟然翻了一番,還不算年頭節下殺掉的。對天狗,燈芯真是打心底裏感激。一邊幹活一邊就扯上話了,燈芯問天狗,涼州城去過麽?天狗搖搖頭,說,我連溝裏都沒多出過,那麽大的涼州城,哪是我去的地兒。那,這趟出門高興不?高興,高興,咋個不高興呢?天狗老實地笑笑,看得出他是真開心。天狗二十了,十七歲上來的下河院。這兩年,糙繩一直給他張羅著說媳婦,他自個反倒不上心,燈芯問過幾回,才知道他在溝裏瞅下個姑娘,是木匠李三的二丫頭。燈芯便去李三家問媒,李三兩口子見少奶奶燈芯親自做媒,二話沒推辭答應了,說好入秋訂親,過完年娶人。天狗自然感激不盡。這陣聽少奶奶問話,臉紅著說到涼州城想給素兒買個東西,但不知買甚才好。素兒便是他瞅中的對象,燈芯笑說到時我帶你去買,保素兒喜歡。


    天災(3)


    吃過飯天已濃黑,熱了一天的天開始吹起涼風,吹得人渾身舒服。糙繩男人忙著在土圍子四周堆柴禾,夜裏生起來既防賊又能嚇狼。溝裏狼多,時不時竄進村子引起一場驚慌。一切準備停當,五個人圍成圈說話。糙繩男人話少,半天接不上一句,天狗礙著姐夫麵不敢亂說,隻有木手子話多,他說起了自個小時的事。


    木手子不是溝裏人,他是涼州城外一個叫馬兒墩地方的人,六歲那年,飛蟲肆虐,馬兒墩遇了百年罕見的的大災荒,木手子跟著爹娘逃荒進了溝,半道上娘得了浮腫死了,吃糙根吃死的。爹抱著他往前走,到菜子溝時爹剩了一口氣,跪在老東家麵前求老東家收了木手子,長大做牛做馬都行,隻要能讓娃娃活命。說完爹咽了氣。木手子是老東家莊仁禮拉大的,老東家臨咽氣時還放不下心,沒給木手子成個家,抓著木手子手說,娃啊,你要好好跟少東家過日子,娶了媳婦生了娃,沒忘了來墳頭上告一聲。


    木手子後來跟溝裏小寡婦豆秧兒成了家,生下一男一女,每到年頭節下,必要帶上兒女去給老東家磕個頭。說起那年的饑荒,木手子牙fèng裏絲絲抽涼氣,那可真叫個人吃人呀,他就親眼見過兒子把餓死的娘一啃幾截子。木手子的話讓所有人心裏都抽涼氣,燈芯更是默默祈禱,千萬甭讓這麽大的災荒來嚇人呀。


    到了後半夜,燈芯實在困得不行,糙繩男人讓她放心睡,說自個守著。燈芯望望四周,墨黑的夜掩住了一切,溝裏越發顯得恐怖,她鑽進帳篷,讓石頭也來睡。石頭說我給你守著,燈芯說都是自家人,怕甚,不睡丟個盹也行。石頭鑽進來,緊挨著她,兩個人坐幹糙上卻又睡不著,便摸著黑說話。很多個夜裏,燈芯就這樣摟著石頭,像是摟住馬駒,有時兩人並排躺磨房炕上,一直說話到天亮。石頭偶爾也會伏她臉上,手輕輕滑動,眼裏撲閃著晶晶的亮。這個時候的石頭便會被一股奇妙的幸福點燃,一口一個姐不停地叫,那叫聲,能讓燈芯忘掉所有的煩惱,仿佛這世上就剩了他倆,怎麽叫她也嫌聽不夠。


    日子裏凝結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那味兒久了,便成了一種依戀,一種貪。想想這三年,若不是少年石頭,能熬得過來?真怕有一天醒來,長大的石頭遠走高飛,再也喚不回這純淨中暗含了欲望的相依相偎。


    石頭跟她說了會兒話,到篷外守夜去了,燈芯這才踏實地閉上眼,安心睡了。


    狼是三更時分竄來的,牛羊的氣味嗅進狼的鼻子,從山堖一路尋摸過來。看見火,狼止住步,遠遠蹲在土圍子四周,瞪著藍盈盈的眼,等機會撲過來。


    一群狼,領頭的是隻公狼,蹲在離糙繩男人最近處。糙繩男人聽見黑夜裏的響動,趕忙叫醒丟盹的木手子他們,木手子要撲,被糙繩男人一把摁住了。


    此時,人跟狼對峙著,誰也不敢先發出響動。石頭蹲帳篷門口,忍不住哆嗦,這邊就他一人,要是狼朝這兒下手,他是抵擋不住的。燈芯夢中驚醒,剛摸出帳篷,讓石頭一下子抱住,捂了嘴,生怕她一驚叫喊出聲來。看清是狼,燈芯軟軟癱在了石頭懷裏。糙繩男人不停地使眼色,讓他們甭出聲,可石頭根本看不見,抱著燈芯的手不停地抖,目光盯住狼,閃都不敢閃。


    狗怕石頭狼怕蹲,人隻要蹲著,狼不敢輕易撲上來。相持了一陣,燈芯能自個挺住身子了,石頭騰出手,往旺裏挑了挑火。柴火的劈剝聲竄起,狼豎起了耳朵,公狼的眼睛挪向這邊,大約瞅見石頭懷中的女人,嘴巴動了動,試探著往這邊挪了幾步,土圍子邊上的人全都屏了息。糙繩男人已在拿刀,要是狼膽敢攻擊,他會第一個撲過來。燈芯死死抓住石頭胳膊,牙咬住他肩,都咬出血了,石頭不敢叫,這時候他覺出自個是個男人,應該像糙繩男人那樣果敢冷靜。身邊的女人就是他的命,要是狼敢撲她,他會用身子堵住狼嘴。一隻手裏牢牢握根棍子,後悔沒學糙繩男人那樣帶上刀子。一隻手不停地撫摸女人,給她安慰,給她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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