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莊地確信,他望住的,不是什麽高僧大德,別人眼裏興許是,他眼裏,還是那個桃花,那個勾魂攝魄的人兒……


    四十年前一個空氣裏瀰漫著菜花芳香的日子,一頂大紅轎子從下河院出發,經過兩天跋涉,來到北山。陰陽先生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讓二十歲的莊地獲得一次親自迎娶新娘的經歷,說什麽新郎親自上門,才能喜事滿盆。北山馬家二姑娘水上漂焦急地等在閨房,臉上充滿對下河院的神往,姐姐桃花一大早給她梳好頭,這陣正在院門口巴望。一臉春色的莊地躍馬著地,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張白皙嬌美的臉,桃花大大方方的眼神已告知她是出了閨的女子,勻稱的身段和略略後翹的豐臀更顯出她少婦攝魂的魅力,紅色緞麵夾襖隱約透出兩團鼓脹的辱房的輪廓,勃勃誘人,單薄的眼皮下一雙烏黑的眼珠凝著露水,晶瑩的亮,此時正殷殷盯了他望。二十歲的已婚男人莊地在這目光裏走進去,抱起頂著紅蓋頭的新娘,出門的一瞬仍禁不住尋了那目光把一片不舍飛去。想不到這一望,卻望出若幹年後的一場是非來。


    意外(15)


    世事無常,當年勾魂攝魄的十七歲美艷少婦桃花竟已遁入空門,她心裏,是否還記得當年上馬時她扶他的那一把,是否還記得下河院長廊裏她不慎拐倒時他替她捏腳的那一幕。那日,站在經堂外的東家莊地一片恍惚,不等妙雲將功課做完,竟撲進去,一把拽住她,桃花,桃花……他的莽撞之舉引得惠雲師太聞聲趕來,不怒而威地斥責道,世主,此乃清淨之地,世主切不可行邪yin之舉。一句話羞得東家莊地無地自容,妙雲法師更是驚恐不定,當下就要離開天堂廟,回天梯山去。無奈之下,東家莊地隻好收拾起東西,自個先下了山。


    人生的宿命上蒼的無情讓六十歲的東家莊地唏噓了一個晚上,直到天色薄明,才朦朦朧朧合上眼。


    次日一大早,他便將老管家和福召來,再次安頓道,你帶上銀兩和布匹,無論如何要把果果刺的婚事退掉,這門親,我是娶定了。老管家和福先是猶豫著,不肯挪動步子,直到東家莊地大發脾氣,他才鬱悶地去了。


    老管家和福走後的第二天,一匹棗紅大馬馱著涼州城齋公蘇先生,風塵僕僕趕來,聽見馬蹄聲,少奶奶燈芯陰雲翻滾的心嘩一下亮了。她打西廂撲出來,也不管院裏下人怎麽看,情急地就喚,蘇先生呀——


    等老管家和福再次到北山時,一頭毛驢兒已馱著二十歲的新娘果果刺,上了路。黃土漫漫的北山小道上,四月的嗩吶聲吹得人心要往死裏死裏爛,西北風一吹,老管家和福老淚縱橫的雙眼便讓沙塵迷住了。有誰能想到,毛驢兒馱著果果刺要去的,正是老管家和福的外甥家。為阻斷東家莊地給命旺添二房的愚頑之舉,也為了少奶奶燈芯,老管家和福不得不瞞天過海,拿外甥的一生做代價,演這場戲。所幸,二十歲的果果刺還算是個讓人滿意的媳婦,可惜比外甥大了整整三歲。


    又有誰想到,促使果果刺一家不計男方家底,搶在麥子拔苗前出嫁的,竟是後山半仙劉瞎子!老管家和福在外甥家和果果刺家來回奔波時,半仙劉瞎子不露聲色,選在一個黃風遮蔽了天日的後晌,無意中闖進果果刺家,如此這般,說了一通神話,直說得果果刺的養父母心驚膽寒,恨不得立時背了丫頭,站山頂上吆喝,誰娶呀,不要彩禮,快快領走。


    老管家和福在北山腰上大哭了一場,將隨身帶去的銀兩布匹分出一些,一半,送到了果果刺娘家,一半,留給了外甥家。


    這邊,涼州城的齋公蘇先生仍跟東家莊地慷慨陳詞,他甚至搬出了南北二院的秘密,說如果東家莊地不聽勸阻,一意孤行,那麽,南北二院裏供著的,將不再是二叔三叔的冤魂,下河院將會血災不斷……


    一席話說得東家莊地仿佛已看到飛來的血光。他大叫一聲,跌坐地上。


    借種(1)


    東家莊地給兒子添二房的行動終因各方力量的強烈阻止不得不中止,涼州城齋公蘇先生走後,東家莊地小病了一場。等他再次能起身走路時,時間已過去半月。


    其間後山中醫劉鬆柏鄭重造訪,借安慰女兒再次走進西廂房,在奶媽仁順嫂眼皮底下給命旺號了脈,所幸命旺氣脈大有好轉,估計有個一年半載,就能完全康復。這樣的消息雖說令人振奮,少奶奶燈芯卻死活高興不起來。


    一場透雨淅淅瀝瀝下了兩天一夜,正是菜子拔節樹葉瘋綠的好時候,二拐子踩著一路泥濘從南山煤窯回來,趁著夜黑從豁牆翻身進來,看見夜色下立著的正是燈芯,禁不住一陣心熱,一路的睏乏蕩然無存,久渴的心靈仿佛遇見甘霖,隻是,腳步遲疑著,不敢往前去。


    東家莊地張羅著給二拐子蓋房娶媳婦的舉動雖未能落成現實,但卻深深地影響了二拐子,一向放浪不羈的二拐子從沒考慮過有一天也要討一房媳婦,認認真真過日子,是東家莊地去窯上的那個夜晚,讓他對自身有了個比較清醒的認識。東家莊地走後,關於娶一房媳婦的念頭便在二拐子心裏明晰起來,而且日漸強烈。二拐子以前對女人的概念都是模糊的,混亂的,是跟打鬧起鬧分不開的,現在他必須將她具體,將她落實到一個活生生實在在的人上。這一落實,二拐子心裏就騰地跳出一幕。


    原來,他心裏竟也是藏著女人的,藏得很隱蔽,很牢,卻也很害怕,那是不該藏卻又偏偏藏了的呀。


    二拐子藏著的,竟是下河院少奶奶燈芯!


    那個墨黑的夜晚自從走進二拐子心裏,便再也沒能忘掉過。他從黑雞嶺坡下抱起她的那一刻註定了今生他要為這個女人瘋狂。那晚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以至在以後無數個日夜裏成為焚燒他折磨他煎熬他而又萬萬不能丟棄的美好回憶。轎子重新上路後,二拐子的手很快竄到女人腿上,這本是他的一慣作為,無論抬誰家的新娘,二拐子總能撈到一些便宜。可這次他卻遭到了抵抗,轎子裏的女人像是早有預備,尖利的指甲狠狠挖了他,當下疼得他尖叫一聲,幸虧每次做這事都是拿葷話兒做掩護,轎夫們並不在意。二拐子不甘心,再次把手伸過去,女人這次沒用指甲,換了錐子,錐心的疼痛中他感到手出了血,放嘴上一舔,果然鹹鹹的。狠毒的女人,心裏詛咒,嘴卻唱著曲兒。轎子下山,二拐子心想這趟沒事了,女人不會讓他得逞,懊喪地用力一捶轎杆,恨不得砸爛轎子,抱著女人下山,看她還能躲哪裏去?就在這時候,耳fèng裏忽然傳來吱吱吜吜的響,似斷裂的聲音,二拐子正在愣神,忽然有手捉住他,使勁往裏拽。驚訝中覺出是女人的手,興奮得想大叫,女人卻將他的手按在了繩扣上,一摸,綰著的繩扣正在一節節鬆開,轎杆一頭已從繩扣中脫開。二拐子大驚,轎杆一脫開,不但女人會完,他也完了,摔出的女人會連他一起帶向溝穀。


    二拐子雙手死死抓住繩扣,驚慌中罵轎夫停下,身後的管家六根卻喝斥著抬快點。一聽管家六根的聲音,二拐子明白了,扣定是他解的,上路時隻有他動過轎子,當時還驚異,想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管家六根都操心起了轎子。沒想他下此毒手。二拐子已顧不了許多,隻能拚上命繫繩扣,半個身子鑽轎下,頭頂著女人屁股,那是異常驚險的動作,如果腳下稍有閃失,怕是連叫喊的機會都沒,就永遠地葬身山穀了。可二拐子哪裏能顧得上害怕,猛烈的顛顫中抓住轎杆鬆動的空,整整用了一袋煙的工夫,才用力將繩扣重新係牢。這活兒,也隻有他二拐子才能做,換上別人,怕是早見閻王了。等轎子重新顛起來後,全身上下已讓冷汗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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