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13)


    就是這個“鬧”字,讓蘇先生心一動。一般人嘴裏,這個鬧字是專門說給那些可愛而又調皮的孩子的,蘇先生還是頭一次聽到,有女人把這個鬧字用到自個男人身上。這麽一奇,蘇先生就打量了燈芯一眼,這一眼,對蘇先生觸動很多。他心裏,早把下河院這位少奶奶跟那些不懂理也不講理的粗野村婦聯想在一起,沒想,燈下映出的,竟是一張細潤得無法比擬的臉,這且不算,女人的臉向來在蘇先生眼裏隻是一種符號,長得巧意味著這女人愛惹是非,長得糙意味著這女人上不了台麵,總之,蘇先生是很少把“好”這個字賜給女人的。真正讓蘇先生觸動的是燈芯緊跟著說出的一句話,先生是不放心,特意過來看吧?不等蘇先生有何回答,少奶奶燈芯接著又道,先生隻管放心,他縱是再不爭氣,也決決不敢壞先生的大事,明兒個,他定會老老實實聽話的。


    蘇先生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做事不透風的人,況且打他來下河院,從未見過少奶奶燈芯在正院走過,怎麽她就直截了當挑明了自個的意思,而且還用如此妥貼的話寬慰了他呢?


    他轉過身,正視住少奶奶燈芯,我是不大放心,不過,你說了,我還是不大放心。


    燈芯結巴了,蘇先生這樣說話,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像是被人拿水嗆了一口,嗓子裏難受,卻又道不出來。


    蘇先生也不理她,丟下一句,這一院的人,就等著看他,你還是謹慎點兒好,萬事不可太過自信。說完,一抖青衫,走了。


    第二天,不幸偏偏讓蘇先生言中,少奶奶燈芯跟中醫爹在西廂緊急給命旺施救時,心裏是閃出過蘇先生的,也再次記起他提醒過的那句。未時已過,中醫爹急得大呼小叫時,丫頭蔥兒跑來說,時辰變了,先生說藥神還未到正位。就這一句,少奶奶燈芯便懂了,所謂的時辰,隻不過是蘇先生拿善意的謊言蒙住一院人的眼,為得是能給西廂贏來機會。當下,她便對這位不近人情的先生存滿了感激。等命旺奇蹟般地站在院裏,她眼裏,就再也看不見別人,完完全全讓這位先生給占滿了。


    也正是這場大驚,讓來自涼州城的蘇先生改變了看法,被丫頭蔥兒阻擋在西廂院門前情急地隔牆張望時,他心裏,浮上過一層很別致的東西,這東西,起初跟下河院的祭祀相聯著,很快,又轉化成對東家莊地的慶幸,畢竟,這樣的媳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的呀。等到後來望見少奶奶燈芯攙著少東家命旺中規中矩地行完大禮,他就完全地變換了顏色,成了自個半生以來頭一次對某個陌生女人生出的一份感激,一份敬佩,甚至一份奇奇怪怪的好感。


    是的,如果不是憑了少奶奶燈芯的沉著和機警,那天,頭一個失去麵子的,將會是他。


    所以,等把院裏的一應事兒張羅完畢,打算離開下河院回他的涼州城時,首先想到的,就是該跟少奶奶燈芯道一聲別。


    沒想,這第二次見麵,就讓兩個人生出一絲難以啟口的懵懵之情……


    少奶奶燈芯顧不得細想,連忙招來四堂子,仔細安頓一番,讓他騎溝裏最快的騾子,去涼州城找蘇先生。


    之所以讓四堂子而不是讓糙繩男人去,也是怕公公有所警覺,這點上,少奶奶燈芯考慮得還是很周細,截至現在,公公和奶媽仁順嫂尚不知道她跟四堂子一家的關係。


    管家六根這陣子真是興奮得很,正月和二月,管家六根過得相當窩囊,老管家和福不言不聲把院裏的權全給攬了去,管家六根近乎成了閑人。除了油坊,別的地兒他連腳都插不進去。管家六根向來是個能在絕境中製造殺機的人,當年他巧妙利用屠夫青頭,掐住東家莊地命門兒,後又在迷霧一般的困境中製造和福跟三房鬆枝的偷情,藉以趕走眼中釘和福,都足以證明他在這方麵的智謀無人可敵。二月大禮他被東家莊地一句話支到油坊,說是油坊不可一日無人,其實他心裏明白得很,老東西是想徹底棄開他了。管家六根在沮喪和羞惱中一方麵牢牢盯住院裏的一舉一動,一方麵,開始加緊跟馬巴佬和窯頭楊二商議對策。下河院莊嚴而又熱鬧的祭祀大禮,窯頭楊二和油坊馬巴佬都藉口身子不舒服未能到場,算是給了東家莊地一點顏色。管家六根原本想借三杏兒的手讓下河院美美出一場醜,沒料三杏兒膽小怕事,慌張中將一半粉兒灑在了地上,讓他坐等觀看的一場好戲落空了。


    意外(14)


    日竿子女人到處放風,說後山女人燈芯是隻不下蛋的雞,是管家六根跟叔叔日竿子精心謀劃的一場好戲,謠言果然擊中了東家莊地,看著後山女人騎著青驢兒上了坡,日竿子興奮地說,這下,怕是她親爹也救不了她。果然,老管家和福神神秘秘出了溝,兩人猜想定是到北山二房家去提親,遂連夜喚來馬巴佬,如此這般商量了半夜,第二天,馬巴佬扔下油坊的活,悄悄趕往北山去了。


    一切都在他們的算計之中,如果不出意料,估計再有三五個月,北山丫頭果果刺將會坐上大紅花轎,來下河院當二房,到那時,就由不得她後山女人了。


    這麽想著,管家六根的心裏笑出了聲。


    這個後晌,就見老管家和福冒著一頭汗,急急慌慌進了下河院。東家莊地正在上房等著,見麵就問,事情咋個下了?老管家和福喘口氣道,遲了,東家,人是找見了,可遲了,有主了。


    有主了?東家莊地驚道。


    老管家和福到北山後,先是找見了當年桃花的男人五駝,當年桃花因下河院裏一頓羞辱一氣離家雲遊四海後,五駝便做起了鰥夫,再也沒有娶小。五駝說,他們是有過一個叫果果刺的丫頭,不到一歲便給了桃花的表妹,如今快二十了。和福又找到桃花表妹家,正趕上一家人吃訂婚飯,一問,才知是果果刺有了主兒,剛收了彩禮,打算這個月出嫁哩。


    要說,這丫頭也是個苦命人,老管家和福接著道,先後有過三個主兒,頭一家禮送了,就要娶人,男方突然讓抓兵抓走了。二家是個做生意的,就在土門子,人也實委,日子定下後,趕著修房子,誰知打房上掉下來,摔壞了腰。鬧了三年,才把禮退掉。耽擱來耽擱去,丫頭歲數大了,這次是第三家,男方是個莊稼人,種著六畝地,養著五十隻羊,日子還算殷實。


    東家莊地一聽,騰地坐在了椅子上。半天,他又問,沒一點補救了?


    東家,這事還咋個補救?婚也定了,禮也收了,日子都定了,你說,還咋個補救?


    那……東家莊地想說什麽,沒說,嘆口氣,你先去吃飯吧,趕了幾天路,也該累了。


    和福一走,東家莊地的心就讓愁雲漫住了。他真是後悔,自個咋就從來不曉得桃花還有個丫頭呢?若不是在廟上,無意中從兩個北山來的居士嘴裏聽到這事,怕是這輩子,也難以知曉了。可上天就是這樣捉弄人,早不收禮晚不收禮,單是他打發了人去,這禮就收了。


    東家莊地沉沉地閉上眼,廟裏那一幕嘩地浮了上來。


    那日,他正在一塊石碑前靜立,碑上刻著功德無量四個大字,莊地知道,這四個字,是當年興修廟宇者對莊氏祖宗的一份感恩,一份頌揚。立在碑前,尤如跟先祖麵對,心裏,既有感恩又有責任。清風掠過,南山鬆濤發出陣陣轟響,寂靜的廟宇仿佛也跟著響徹出一種天音。莊地正要轉身,眼前突然掠過一道影,匆匆朝經堂去了。莊地一陣心悸,心想她定是新來的法師妙雲,一種似曾熟識的感覺瞬間捉住他,讓他不由得將腳步送到了經堂。經堂裏,妙雲正在立誦彌陀經,這是僧尼每日必做的晚課,莊地不敢打擾,靜靜站經堂外,望住那個影兒。望著望著,他的眼模糊了,仿佛,又回到年輕時,回到那激情勃勃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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