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他瞪,我還沒跟他算帳哩,他欠我五服中藥錢,還有兩個嘴巴,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得找他還!李三慢嘴上說著,手卻老實了許多。


    仁順嫂死去的男人是李三慢親哥,隻不過,李三慢生下來後抱給了舅舅李家,成了李家的兒子,這關係,就慢慢地淡了。但,李三慢對仁順嫂的垂涎,卻一日也沒淡。


    你得了他多少好,這個你咋給忘了!一提舊事,仁順嫂的恨就出來了,膽子也正了。


    沒心跟你說!李三慢岔開話,雙手捧著藥缸子聞了聞,轉身問,這是第幾服?


    少問。


    他是你仇人,你真要幫他?


    這事跟你沒關,你最好開你的藥鋪,少操爛心。


    有關!李三慢一把撕住仁順嫂,聽著,你男人咋死的,我一清二楚,還有,甭忘了,下河院欠我李家兩條命——


    那是你李家的事,跟李家說去。仁順嫂說著,就要搶過藥缸子。再磨蹭下去,到了少奶奶那兒,又交待不清。


    李三慢一把按住藥缸子,兩個人爭搶間,藥缸子打翻了,黃澄澄的藥汁灑了一地。


    奶媽仁順嫂嚇得臉都白了,這可咋是好,咋是好,藥是少奶奶燈芯一服一服給的,她看得比自個的命還貴重,沒成想,竟讓這挨千刀的給灑了。


    不急,我給你備下著呢。說著,李三慢jian笑著從屋裏端出一碗藥,輕輕倒進了缸裏。


    你——奶媽仁順嫂驚得豎起了眼睛。


    你啥你,我這是為你好,還真以為她拿你當自己人?傻子,遲早要給她害死。她是毒蠍子,趁早認清楚。


    仁順嫂不語了,少奶奶燈芯的心計,她又何嚐不知,隻是……


    你隻管端過去,這藥,色味我調得一模一樣,就算她有十雙眼睛十張嘴,也休想識出來。


    你……奶媽仁順嫂頓感事兒不那麽簡單,大瞪著雙眼,瞪住李三慢。


    啥也甭問,隻管按我說的做就是了。李三慢完全像是控製了主動,一點不在乎仁順嫂的詫異。


    我……我不!


    那好,我後天就請陰陽,給你男人遷墳,好歹他也是我哥哩,我倒要看看,墳裏頭到底有啥見不得人的事。還有,三房鬆枝的事,也該讓東家和他媳婦知道了……


    奶媽仁順嫂早已沒了人樣,她的腿軟下去,軟下去,軟得沒一絲兒氣力了……


    奶媽仁順嫂昨夜裏端給命旺喝的,就是溝裏中醫李三慢的藥。


    問你話哩,聽見沒有!少奶奶燈芯一連問了幾遍,不見奶媽仁順嫂有何反應,忽然就聲高了。


    你說甚?奶媽仁順嫂忽地抬起頭,驚顫顫盯住少奶奶燈芯。


    這是甚,說啊!


    少奶奶燈芯手裏拿的,是一粗布做的小鬼,身上還紮著針。


    奶媽仁順嫂撲通就給栽下去,還以為少奶奶燈芯對昨夜喝的藥有覺察了,沒想,沒想她竟翻騰出這個!


    小鬼是她做的,不光拿布做,還拿麵做過。奶媽仁順嫂腦子裏,嘩地就閃過新人進門的那個四更。


    她也是聽溝裏神婆說過的,若要恨一個人,若要讓這個人死,最好的法兒就是拿布或麵做個小鬼,做時心裏念著這個人,念著對她的恨,念著對她的死,做成,小鬼就成了這個人的魂,你拿針紮,她就得疼,你拿火燒,她就得爛,你拿菜刀剁了她的頭,她就活不過三天。娶親頭一天,她懷著對下河院一肚子的恨,罵了半宿,做了半宿,終於做成了小鬼,還在小鬼肚裏裝了三隻螞蟻,兩條臭蟲。按神婆教的法,她點了三張表紙,沖南方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把祈願托給了天,托給了地。新人下轎進門時,她快快從懷裏掏出小鬼,埋到了火盆裏,她想燒死她,讓肚子裏臭蟲螞蟻吃掉她。總之,想讓她死。


    陰雲(10)


    沒想,這都過了多少日子,神婆的話還不靈驗,她非但沒死,活得還一天比一天帶勁,一天比一天有樣兒。她不安了,怕了,這才又做了個布的,天天拿針紮,塞身子底下臭,甚至拿菜刀剁她的頭!


    沒想,這麽隱秘的東西,竟讓她翻騰了出來!


    後山中醫劉鬆柏選在一個溫暖的午後,站到了菜子溝百年老院的朱門前。


    抬眼望去,午後的下河院一片寧靜,菜子打碾完後,百裏長溝進入一年裏最為逍閑的時刻,榨油是巴佬們的事,下河院的男人女人卻要在濃鬱的油香裏閉上門,好好地躺在炕上睡上一覺。天馬上要冷,冬天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他們要趕在冬季到來之前,把一年的瞌睡睡足。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she下來,將偌大的院子包圍在一片祥和中,中醫劉鬆柏站了一會兒,抬腿邁進了朱門裏。眼前的一切既模糊又熟絡,仿佛一個久長的夢,讓他做了整整十年。很多記憶瞬間跳到眼前,又讓他覺得那都是昨天裏才發生的事,在感嘆光陰如梭的同時,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閑過。他在極短的時間裏將前院後院耳房偏房一一掃了一遍,然後凝住南牆根的那棵老榆樹不動了。


    老榆樹怕也有百年了吧,粗大的樹幹已經枯死,幹裂的枯皮四下戳起,幾隻碗大的洞黑乎乎地露著,往外滲出黑醬般的樹油。隻有樹梢那幾枝新插出的丫枝和丫枝上還綠著的葉子,才告訴人們這棵老樹還活著。


    物是人非,很多複雜的感情讓這位曾經下河院的座上客著實悲傷了一會兒,直到他想起如今這院裏還有一個人是他女兒時,他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平定下來。


    最先看到他的是奶媽仁順嫂,仁順嫂定定地盯了他一會兒,旋即嗓子裏就發出吃驚的叫聲,是大舅哥,不,是親家老爺呀。奶媽仁順嫂一時弄不清該稱他什麽,站在離他丈幾處搓著手,眼裏卻是跳出又落下的驚詫。


    奶媽仁順嫂的通報很快引出下河院的主人莊地。東家莊地這天偏巧沒睡午覺,所以他頭句話便是我說咋睡不著哩,原是要來貴客呀。說著話便把親家公讓進上房,丫頭蔥兒快快上了茶,跑西廂房報信去了。


    坐定,兩個人互相張望了會兒。中醫劉鬆柏眼裏,菜子溝大財主莊地老了,老得都讓他記不起十年前什麽樣兒了,隻是他的眼還亮堂著,有道精明而老辣的光。東家莊地卻感嘆曾經的大舅哥現在的親家公還是那麽精神灼人,仿佛十年的歲月未曾經歷過一般。兩個人互相祝了褔,客套了會兒,東家莊地就讓奶媽去張羅晚飯,還特意安頓讓後院的屠夫挑隻膘肥的羯羊宰了。


    上房寒暄的時候,西廂房沉浸在一片焦灼的期待中。少奶奶燈芯得知爹來了下河院,心就像長了翅膀,恨不得立刻飛爹的懷裏。從丫頭蔥兒報完信到現在,她已跑到長廊上張望了四次。目光翹盼著,渴望爹的身影出現。直到吃了晚飯,還聽不到公公喚,便想今夜無望了。思念伴著濃濃的傷情,在屋裏蔓延。


    這段日子,燈芯在給公公和命旺fèng冬天的棉襖棉褲。這些活往年都是奶媽仁順嫂做的,今年她想自己fèng。娘家的時候,她便練就了一手好針線活。燈芯也想給爹fèng件棉褲。下河院有的是上好的羊毛,洗幹淨放太陽下一曬,羊毛便像雲層般蒸騰起來,絲絲棉棉的,看上去都暖和。爹穿了厚厚的棉褲,再也不怕冬天出門看病腿冷了。燈芯還想給爹做雙棉鞋,一想上好的布料剪了做鞋底,燈芯忍不住就心疼,可奶媽說下河院從不用破布。燈芯說好布沾鞋底真是可惜,奶媽說上好的布放在那裏不用豈不是更是可惜。想想也是,燈芯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那麽多布,就是天天穿新衣也不見得穿完。下河院就是下河院,東西多得隻愁你用不完。想到這兒,燈芯就覺爹的話對了,指給她的是條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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