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六根本來是看到了,看得還極過癮,沒想到,真是沒想到,老成一把骨頭的莊地,竟然,竟然……


    那隻貓頭鷹在極關鍵處忽地飛了來,它可能是在六根家泥巴院裏呆煩了,呆悶了,不想呆了,也跑來看熱鬧。這個喪門星,你說它害人不害人,它飛來,先是在六根頭頂上不聲不響旋了兩圈,接著,它一個猛撲,捉小雞似的直直衝六根撲下來。


    撲下來。


    六根一聲喊,連人帶梯子,騰一聲,摔到了地上。


    屋內戛然而止!


    陰雲(1)


    沒誰說得清,這溝的歷史有多長。更沒誰說得清,這南北綿延起伏重重疊疊的二山,最終去了哪裏?就連東家莊地,對這溝也是陌生的,對這山也是陌生的,甭看他在溝裏活了六十年。


    這溝深著哩。


    溝從遙遠處的馬牙雪山來,據說古時那兒曾有個樵夫,為救老母,上山砍柴,在山上遇到一對下棋的神仙,樵夫是個棋迷,一看見下棋,便走不動路。躡手躡腳走過去,站邊上看,雲裏霧裏,刀光劍影,這一看就是七天七夜,一盤棋還沒殺出個勝負。樵夫沒累,神仙累了,想歇會再下,這才發現身後還有個站著看棋的人。神仙一問,樵夫竟站了七天七夜,神仙不相信,樵夫遂發誓,神仙道,你也用不著發啥誓,快下山看看吧。樵夫這才記起老母,記起上山是為採藥來的,神仙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你採藥還有何用?樵夫揣著一肚子疑惑下山,山下哪還有過去的影子!這變化,怕不隻是幾千年!樵夫想起病榻上的老母,想起自個為一盤棋誤了老母性命,淚嘩嘩流下來。沒想,這淚一落地上,平展展的地立刻開了道口子,淚順口而下,沖開一道河,這河便成了沙河,這水便成了終年不斷的沙河水。


    東家莊地聽這個傳說的時候,才五歲,躺在爺爺懷裏。爺爺的胸脯又綿又軟,跟奶媽仁順嫂的沒啥兩樣。隻是,爺爺邊講邊撫著他的頭,地兒,記住了,將來這溝是你的,河也是你的,南北二山,還是你的。你要讓溝變得更像溝,河變得更像河,山變得……


    更像山!五歲的莊地搶著說。


    爺爺笑了,爺爺那一笑,含著對下河院這惟一的孫子無限的愛意,還有深深的擔憂和不死的期望。活了六十年的莊地到現在才明白,爺爺那笑是有無限深意的,那深意,便是指望著這溝能為莊家曲幽,這河能為莊家綿延,這山能為莊家起伏,這天呀,能為莊家藍。隻是,這怕是個夢,真的是個夢。


    可人有夢多好。


    要是沒夢,他莊地能活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能單槍匹馬地將偌大的下河院撐到現在?要是沒夢,他莊地還能在危機四伏的下河院裝沒事人似的,輕輕鬆鬆,該咋受活還咋受活?


    人得有夢!


    東家莊地的夢是讓六根那一聲騰給驚醒的!


    奶媽仁順嫂貓一樣溜進來時,莊地的心是起伏的,跟溝裏的菜子地一樣起伏,跟南北二山的脈絡一樣起伏。這起伏,不隻是充滿了對奶媽仁順嫂的等待,活到今兒個,這等待越來越不那麽急切,也不那麽揪人。他是想到了媳婦燈芯,想到了因媳婦燈芯帶給這個家的希望。


    是的,希望。還能有啥比希望更能令人起伏不定的呢?


    奶媽仁順嫂打裏掩了門,跟慣常一樣,邊解扣子邊到炕上。這個動作有點急,而且一次比一次急,這也由不得奶媽,自打燈芯進了門,她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怕也一天比一天多。對東家,奶媽仁順嫂就有了更急更切的想法。隻是,這想法她沒法說出來,也不敢說出來,隻能以這種方式表達,或者,也隻有這個方式,才是她仁順嫂的方式。奶媽仁順嫂抖著身子偎過來時,東家莊地並沒動,他還沉浸在剛才的妄想裏,那妄想裏有他的兒子命旺,更有媳婦燈芯。一想媳婦,東家莊地就沒法把心思集中起來,甚至,常常是飄飄忽忽的,頭重腳輕的,是雲裏霧裏的,是帶了某種罪孽的。這罪孽,還是在後山半仙劉瞎子那句話上。誰都不知道,媳婦燈芯娶過來第十天,東家莊地偷偷去了趟後山,下河院沒一個人知道,包括跟他最近的奶媽仁順嫂。他去不為別的,隻問了後山半仙一句話,我要是給你二十石菜子,外加一匹走馬,能不能讓她給我沖好,而且隻衝這一回!


    後山半仙沒正麵回答他,撚著鬍鬚沉吟半天,道,不要你的菜子,不要你的馬,隻要東家一句話。


    啥話?


    要是媳婦做了啥犯禁犯忌的事,你饒得了她?


    莊地不語了。


    這可是個難咬的核桃,不但難咬,還難咽。下河院的規矩是鐵,禁忌是鋼,縱是他莊地自個犯了,怕也到黃泉下還要挨祖宗的懲罰。讓一個新娶過門的媳婦犯,犯了還得饒過,莊地不敢想。


    那好,東家請回吧,這事,你另請高人。半仙撚著鬍鬚的手停下來,猛地指住門,指住讓東家莊地死心的路。


    陰雲(2)


    東家莊地偏是不死心,磨蹭了一會兒,又問,能不能說透徹點?


    不能!


    半仙很幹脆,這幹脆就意味著天機不可泄露。東家莊地懂了,娃是有救的,就看他自個有沒這個決心救。這決心,便是順了半仙的意,聽他的。


    我饒!


    莊地自個都沒想到,能答這麽幹脆。


    那好,說出的話,吐出的痰,一口出去,就是釘子上的鐵。半仙說。東家莊地逼迫地嗯了一聲,半仙說完,又撚起了鬍鬚,仿佛,他的錦囊妙計藏在那半尺長的花白鬍鬚裏。半晌,半仙神神秘秘道,你娶的不隻是一個媳婦,是下河院的救命娘娘,是你莊家上輩子的恩人,還有,她身上,附著三房鬆枝的魂。話剛說這兒,莊地頓然沒了臉色,頭皮上唰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媽媽喲,要真是這樣,我這不是往家裏搬閻王麽?不娶了,不沖了,這就休,這就讓她回!莊地差點就把心虛的話說出口。


    半仙又開口了,你也甭怕,冤有頭,債有主,雖說她身上附了三房的魂,但上身時我給她指過路,隻幫你,不害你,冤冤相報,何時是頭?你知道理虧,她也就能瞑目了。隻是,對媳婦,你千萬不可再錯,再錯,怕就沒機會了。


    說完這句,半仙便沉沉地閉了口,任憑東家莊地再怎麽問,他就像座化了般,隻聞見進出氣的聲兒,聞不見一絲活人的味。東家莊地這才想,他又是神上身了,便重重磕了個感恩的頭,出來了。


    一路上,東家莊地都是那句話,得饒。


    饒是很難的,活人一世,最難的就是你能饒人,饒恕別人也饒恕自己,比懲罰要難,比雪恨要難,難幾倍。東家莊地這才饒了幾次,就有些饒不下去了。未開懷就出門,他饒。滿溝裏亂竄,他饒。跟下人們胡亂打聽,他還饒。甚至,甚至不明不白飄出那味兒,藥味兒,他還得硬裝聞不見,得饒。這一路饒下去,還不知饒出個啥。


    可不饒又能咋?


    臉上有雙手撫過來,綿的手,熱的手,奶媽仁順嫂的手。大約是見他沒反應,冷酷酷的,奶媽仁順嫂更切了。頭偎他懷裏,像個娃,像頭貓,像個……莊地推了一下,沒推開,反把冤家那兩隻肉糖糖給推到了手裏。媽媽喲,幾天沒摸,竟綿成這個樣。莊地心裏一下就沒了媳婦,沒了愁也沒了傷,坐起身,顫顫地摟了她,頭在她懷裏蠕動起來。莊地的動靜鼓舞了奶媽,使她心裏嘩一下亮起來,老親親還念著我哩,老親親還饞著我哩。她哼了一聲,一下,就把整個身子餵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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