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黑影兒望夠了,望足了,吸了口氣,抬開步子,往前走。


    月牙兒這時探了頭,一層淡淡的暈光從天空遙遠處灑下來,下河院泛起了白生生的夜光。


    腳步兒穿過窄廊,往東一拐,就到了東家莊地睡房的窗欞下。


    東家莊地早早躺在炕上,等這一刻來臨。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東家莊地的生命裏,這樣的時刻才能讓他熱血滾滾,才能讓他忘乎所以。尤其是三房鬆枝蹬腿走後,他的厭倦的生命,仿佛就為這一刻活著,也仿佛三房鬆枝的走,就為了給他和她騰出更多的地兒和空閑,來享受這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銷魂。是的,銷魂,東家莊地到現在還頑固地認為,要說銷魂,怕是這輩子,沒人跟得上將要推門進來的這個女人,包括他的三房女人,都不是對手,盡管她們一個比一個強,一個比一個想表現得有味道,可真到了炕上,到了被窩裏,到了身子底下,她們的差就露了出來。沒法比,真是沒法比。東家莊地也是搞不明白,要說論身段,論臉龐,他的三房女人沒一個輸給她,咋就偏偏一到了身下,就輸得一塌糊塗呢?有次他在溝裏轉,看到日竿子,也就是柳條兒的叔伯公公,忽然就明白了。原來,這一切,這所有的謎,都是為了一個字,一個說不出口的字。


    沖喜(25)


    偷。


    偷這個字,是很不為人恥的,也是莊氏祖宗最恨最切齒的。偏偏,它又像陰魂繚繞,永遠地盤伏在這院中,任憑莊家哪一代東家,都驅它不走,滅它不盡。這院裏,便永世地有了股氣息,偷的氣息,也有了股快樂,偷的快樂。更有了一種不恥,偷的不恥。隻是這不恥,永遠地藏在暗中,藏在莊家一代代男人的心靈旮旯裏,見不得光,也不需要見光。隻需用更好更多的方式,將它藏在一層層的暗黑裏。裹緊,裹牢,裹成一個千古解不開的暗謎。


    明白這點後,東家莊地便再也不納悶了,再也不細想了。其實,人就是這麽一種動物,屬於偷的動物。細品一下,甭說炕上,甭說被窩裏,天底下的事,有哪件不是這樣?唾手可得的,光明磊落的,天經地義的,誰個珍惜過,誰個當寶貝過?誰個不把偷來的搶來的,看得比命還重?


    偷來的才香,偷來的才味足,偷來的才是你最最想要的。


    東家莊地轉了一下身,近來,他偷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怕了。


    怕?少他能想得通,老了,偷不動了,再說偷了一輩子,偷到這份上,足了,再也不那麽饞,不那麽貪了。怕,咋個理解?


    可就是怕。


    真怕。


    越老越怕。


    東家莊地這麽想時,腦子裏閃出兩個影來,一個,是管家六根,一個,是他怎麽也不情願想到的媳婦燈芯。


    他深重地嘆了口氣,嘆得有點淒,有點涼,有點悲壯。


    門吱呀一聲,開了。


    這個夜晚最終以管家六根的一場驚險告終。


    管家六根真是想不到,自個竟是這般的沒用。本來一切都還順當,好戲都已開場,就等他在寒風中耐著性子欣賞下去。管家六根其實也是很想看這樣一場戲的,他冒如此大的危險,有一半緣由,還是想滿足一下他那見不得人的欲望。


    管家六根是個讓人說不出口的男人。


    他的樂趣不在偷著幹,在偷著看。


    隔著窗欞兒,或躲在牆旮旯裏,偷偷把目光探過去,屏住氣兒,穩住心,管家六根的快樂就來了。在溝裏,這樣的事兒不隻發生在炕上,沙河旁,楊樹林,茂密的菜子地,高高的菜子垛下,隻要有陰處,隻要能背過人,隨時,隨地,那景兒就有可能出現,不,比之炕上,比之被窩裏,人們似乎更喜歡野外,更喜歡在不該發生的地兒發生,更喜歡在意想不到的時間裏……


    管家六根看得極過癮,極投入,也極滿足。有什麽比看這樣一場戲更能吊起人的胃口呢?況且戲的主兒不斷變換著,忽兒是麻三,忽兒是楊四,他們身子下的女人,也在不時地變換著臉,今兒個是二狗子他媽,明兒個是五槐家的,後兒個,說不定還能挨上跑堂家十五的老二。這是多精彩多壯觀的一場戲呀,管家六根看了七年,愣是沒看夠,愣是還想看。看它到死!


    這事要說也不是個啥稀奇,在溝裏,除了下河院,外人是不拿這事當個事的,至少,要比下河院看得開,看得賤。你想想,溝裏住的都是些逃難逃來的,要麽自個老家鬧土匪,男人讓槍打了,長矛挑了,活不下去,連逃帶奔地來到溝裏,這命本就是搶回來的,是老天爺不小心意外多給的,那就不能讓它白白流走。還有,既或老家啥事也沒有過,既或一生下來就是溝裏人,那又咋?該偷還偷,該扒還扒,人活個啥,掙哩苦哩摸哩爬哩,起五更睡半夜,沒明沒黑,沒飢沒飽,你說活個啥,難道僅僅為張嘴?說穿了,還不圖個沒白活!啥叫個沒白活,誰個有誰個的想,誰個有誰個的主意,但在一點上,大家是一致的,驚人的一致。


    這就是得給自己點快樂!


    那麽,放眼望一望這深不見底的溝,望一望南北兩座黑壓壓的山,望一望溝中間頭頂裏二尺寬的個天,你還能有啥快樂,你還想有啥快樂?


    畢竟,溝裏就一個下河院,就一個東家莊地,不是誰都能苦一輩子掙下座金山銀山的,不是誰都能三房四房娶的,那麽,你還抱個啥指望,能抱個啥指望?


    那就把快樂放簡單點,放直接點,放到能得到的份上。


    溝裏人一快樂,管家六根的快樂便來了,來得猛,來得烈,來得想躲也躲不過。


    沖喜(26)


    管家六根快要樂死了。


    要說,管家六根起初也不是這樣的,管家六根染上這毛病,全是因了柳條兒。


    柳條兒打十五上進了門,沒出三年,騰騰掉下兩個帶杈的,起初管家六根還樂,還笑,認為自個有本事,本事大得很,不是說算命先生說過他要斷後麽,不是說他六根家註定要人斷路稀麽?咋不到三年掉下兩個!牛日的,滿嘴裏盡滾蛋蛋哩。慢慢,管家六根就樂不起來了,笑不出來了,為啥,兩個雖是兩個,可,可都是帶杈的呀!


    在溝裏,你就是學母豬一樣一肚子下下十幾個,扒開腿一看,隻要是個杈,還是閑的,你還是個斷後鬼!


    管家六根心慌了,慌來慌去,就把問題歸到了自個不會弄上。溝裏人見了麵,插科打諢的,最愛把問題歸到不會弄上。瞅瞅你個狼日,定是弄錯地兒了。或者,yin邪地笑一下,會不會弄啊,不會今黑裏讓給我,一弄一個準。


    六根的叔老子日竿子有次喝了貓尿,沒大沒小的也就把這話丟到了他麵前。六根當時想,不會弄我還不會看?對,我倒要看看,這些有娃子的人家到底咋弄的。


    這一看,就把六根帶到了歪處,帶到了另條路上。


    六根有了癮,再也改不掉。


    六根自此踏上了一條不為人知的路,野路,鬼路,黑處的路。六根不愛偷著幹,隻愛偷著看。


    看裏他獲得興奮,獲得滿足,獲得別人無從知曉無從體驗的極其隱秘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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