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觸,是在這三個月裏生出的,三個月裏聽到看到的事,讓少奶奶燈芯對自個公公有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隱情。


    公公哪裏知道,她的心早也溝壑縱生,為男人,更為這下河院。公公轉身離去的一瞬,深長地望她一眼,意思是說全拜託你了。燈芯便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焦苦,任兩行清淚恣意地流下來。


    夜裏,燈芯喚來奶媽仁順嫂,又叫了上房的丫頭,坐燈下擠菜。白日從菜地采來的苦苦菜還帶著新鮮的露水,用手一折,便有鮮如辱汁的液兒滴淌出來。丫頭叫蔥兒,自小沒了爹娘,跟著奶奶討荒,到了菜子溝,便舍不下這一地的菜子,嚷著要留下來。東家莊地給她奶奶十兩銀子,兩人便住下來。後來奶奶過世,莊地送她一口棺材,蔥兒便磕了頭,喚莊地幹爺,身前身後地侍候。蔥兒捧著碗,小心地接著苦汁,接到半碗時不解地問,擠這東西做甚?燈芯瞅她一眼,問,你吃過苦菜麽?蔥兒點頭說吃過,跟奶奶討荒時正是靠它走到了菜子溝。燈芯說這東西養人補人,還治病,隻是吃起來苦啊。


    燈芯跟蔥兒說話的時候,奶媽仁順嫂一臉哀愁,像是有很重的心事。燈芯想沒準她還念著先前她說過的話,便寬慰道,話講過便是講過了,也沒人想拿你怎樣,你又何必哀聲嘆氣呢。仁順嫂搖搖頭說,我不是愁自個,你就是把我老臉扒了,也不過分,隻是一看見少爺,心就不由得哀起來。


    一句話說到了燈芯痛處。公公哪裏知道,命旺好起來的路還長著哩,除了會穿衣,這三個月別的長勁全沒。有些事是不能跟公公說的,就連奶媽仁順嫂,也不得不遮瞞著。


    命旺得的是花病,還不隻是花病。要是燈芯晚進門一月,怕是真就沒治了。還是爹看得準呀,什麽這鬼那神的,全都是管家六根弄出來嚇人的。爹和後山半仙猜得一點沒錯,管家六根才是禍根子,他就是想讓命旺早死。


    怎麽能染上這病哩?連中醫世家出身的燈芯也百思不得其解。按說這小的年紀是不會的,命旺才多大,十五,可偏巧就給染了,還很重。燈芯初夜跟他睡時,照著爹的話留意過。爹說的一點沒錯,十五歲的小男人一旦硬起來,跟火棍一樣。不但會硬,還會流,就跟牛撒尿一樣,一流一大攤。爹猜想,男人命旺就是流壞的,那麽大個人,能經得住一夜三五次的流?燈芯全然顧不上羞臊,很多話爹跟她講明了,羞臊不但會要了命旺的命,也會讓她死得很難堪。這是一步險棋呀,菜子溝的深宅高院,不是任何一個女子都能進的,爹把寶押她身上,她把寶押在命旺身上,膽小羞臊就不能上那頂轎,不能進這個門。


    小傢夥常常是夜裏睡著時燒起的,醒了反而沒事。燈芯哄著男人睡著,坐在菜油燈下等。果然它起了,雄赳赳的。男人在夢裏抽搐著,一定是夢著了什麽。能夢著什麽呢,這麽大個活人坐邊上,他都不知咋下手,夢裏怎就亢奮得要死?這時候她必須喚醒他,不讓他在夢裏遊蕩。她搖他,撕他,甚至打他,他便一個坐身驚起,揉揉眼,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再看他下麵,奇了,剛剛還火一樣燒著的棍,轉眼就軟塌了。燈芯長長舒口氣,總算少流了一次。


    沖喜(16)


    可是,更多的時候,燈芯也會睡著,睡得比他還死。那是白日裏勞心的緣故。能不勞心麽?表麵上風平浪靜的下河院,恰若一棵百年枯樹,裏麵長滿了窟窿,稍有風吹糙動,就會頃刻間倒下去。除了男人命旺,這又是燈芯必須費心的事。


    她一睡著,一切便會照舊,男人會在某個時刻突然驚叫,發出要死的聲音,那傢夥便如一頭亢奮的驢子,噴出一嘴的白沫。燈芯終於相信,男人正是在這一次次的噴she中虛空的,更別說他還有其它的毛病。


    中醫爹在來時是做了充分準備的,他把包好的藥裝了一袋子,說這就是你男人的命呀,想辦法讓他吃下去,興許一天天會好起來。頑固的公公卻至死不相信兒子會得怪病,他堅信是兒子小時的某個夜裏讓鬼魂纏了身,那是個潑鬼,十六歲就辱死在娘家爹身子下,卻找了命旺替她還債。所以他堅信隻能請道士和和尚來做法場,盡早將辱死鬼趕走。對於中醫爹的苦藥,他是決不允許餵進兒子嘴的。


    不隻如此,要是不小心叫他聞見中藥味,這下河院,怕是又要鬧騰上一場地震。


    想到這兒,燈芯不由得嘆出氣來。在她和奶媽仁順嫂的百般小心下,藥是吃了不少,男人的東西也一天天聽話起來,可男人還是神誌不清。尤其是吮奶的習慣,怎麽打也改不了。她隻能讓奶媽仁順嫂夜夜伴他,等他吮足了沉沉地睡去,奶媽才能嘆著長氣走出西廂房。


    這苦汁是爹教她的一個偏方,說實在不行,就讓他喝,汁裏加上後山帶來的當參,興許能讓他身子實起來。


    她的苦心怎能全跟奶媽說?奶媽仁順嫂是啥人,來時爹跟她講個一清二楚。雖說她用了些心計,也軟硬兼施地給她套了籠頭,表麵上奶媽仁順嫂是服帖了,可到現在,燈芯還不敢斷定她能不能跟自個一條心。醜話雖是端麵子上了,能不能嚇住她又是另回事。爹跟她說過,在這院裏,甭看六根是管家,可真能讓公公鬼迷心竅的,卻是眼前這個女人。想到這,燈芯忍不住抬起眼,靜靜端詳了奶媽片刻,這確是個妖媚的女人,要是再年輕幾歲,保不準燈芯都要拜下風。


    讓燈芯疑惑的是,近端日子,奶媽仁順嫂也神經兮兮的,天天嚷著要做法場。做法場是管家六根的主意,打南山回來,管家六根突然提出要做法場,還說越快越好,和尚他都請好了,就等東家莊地點頭。燈芯起初裝沒聽見,她還不十分清楚管家六根的用心,也就不好採取什麽對策,不過,她斷定管家六根是沖她來的。燈芯先是不動聲色地等公公,她倒要看看,對管家六根的話,公公是不是句句都當寶貝。平靜了沒幾天,燈芯剛想鬆口氣,忽然就聽丫頭蔥兒說,東家爺爺答應了管家,要做法場哩。燈芯當下就跑進上房,也不管公公臉色,突然就開了口,爹,這法場不能做。公公沒理他,照舊低頭看著帳簿。燈芯又喚了一聲爹,這次她的口氣重了,要是爹答應做法場,就先“休”了媳婦!


    這話一出,東家莊地不得不抬頭看看兒媳了,說實話,做不做法場東家莊地到現在也沒個定主意,他是煩六根天天跟他嚷,好像這法場不做兒子立馬就會閉氣,實在煩不過了就順口應了一句。沒想兒媳突然拿“休”這個字來要挾,東家莊地本來是可以顯擺出公公的威風狠狠教訓一頓她的,一看媳婦兒臉色,主意突然就變了。


    不做?


    不做!


    你能沖好?


    沖不好我替他先死!


    ……


    良久,東家莊地嘆口氣,手一擺,打發了燈芯。法場的事卻因此擱了下來,再也沒人敢提起。誰知,安穩了不到兩個月,奶媽仁順嫂卻跳了出來,代管家六根說起了話,整天嘴裏念叨的,不是道場就是法場。這就叫燈芯摸不準了,是奶媽仁順嫂真心替男人命旺急,還是……


    碗終於擠滿,奶媽仁順嫂再次提起和尚的事,說,管家六根這次請的是青山寺的法理智老和尚,拍了胸脯說能捉掉。捉掉?這院裏上上下下,到現在還是一個心認定,男人命旺是讓潑鬼纏了身,不捉掉潑鬼,男人命旺就緩不過來。燈芯嘴上沒說甚,心裏卻恨道,潑鬼,還不知是哪個潑鬼纏了命旺呢?這麽想時,恨恨剜了奶媽仁順嫂一眼,奶媽仁順嫂大約覺出了這一眼的毒辣,低住頭,不言聲了。燈芯也不想把她弄得太難堪,苦了臉,半晌,沉吟道,你們回屋去吧,剩下的事我自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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