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芯在大門口伸了個懶腰,這個動作有點誇張,其實她臉上是不帶一絲倦意的,倒像是故意告知人們她在炕上是多麽的貪婪,那一伸一扭,便把她蛇似的軟腰扭了出來。喲嘿嘿,這女人,你瞅她那個腰,比水蛇還細,比水蛇還柔軟。這命旺,臨死了還有這般福氣。更有眼尖者,在燈芯二次扭腰時,一下就看著了她紅衣綠褲間泄出的那抹香紅,那是女兒家裹身子的肚兜兒,溝裏一般人家是沒有的,既或有也是粗布,拿紅顏色水裏泡出來的。燈芯的那抹紅卻是真正的香紅,一閃便把人的目光給捉住了,有心人便想,一定是涼州城有名的絲綢鋪子裏買的,據說涼州城裏,穿這樣香紅肚兜的也沒幾家。尋著這香紅想上去,男人們便紛紛在心裏猜,那肚兜裹住的高聳的奶子,不定還拿啥值錢的香糙裹著哩。


    沖喜(14)


    眾人的驚望裏,少奶奶燈芯放開步子,走得有些得意,略帶幾分誇張,青石路麵上,立刻就流動出一片片風擺柳似的娑影,腳下是沙沙的流水聲,不,是風,一脈兒一脈兒盪過山野的那風。溝裏人全都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影兒看。肚子顯然還是平展展的,一點開懷的跡象也沒。這倒不打緊,反正溝裏也沒誰真就巴望著她能早日開懷。不開懷才好哩,那些溝裏養著女兒的人家立刻有了新的想法,不過這想法也隻是那麽一閃,立刻就叫燈芯弄出的新奇給壓了下去。


    這個後山女子真是不一般,粗一看,就像是三房鬆枝活了過來,細品,卻又不像,各是各的味,各是各的風騷。你瞅她那屁股,高翹得很,也茁壯得很,每扭一下,都能把人的心提緊。那綠褲裹著的腿兒,喲嘿嘿,那是腿兒麽,那是把人往死裏饞的兩根肉柱柱啊……


    人們望見她徑直走向菜子地,站在火紅的太陽下,沖金黃的菜子做了個弓腰的姿勢。


    此時正是菜子豐收的季節,因為今年雨水廣,雨過天晴後太陽又格外地足,菜子比任何一年結的籽都多。鐮似的菜角因為籽大肉厚,全都垂著頭,墜得菜稈鞠躬似地彎了腰。嫩黃的菜花已不見,泛油的翠綠也早已逝去,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金黃。菜子溝在這個時節,是一年裏最讓人瘋最讓人貪的,你瞅瞅,從東邊日出到西天落日處,百裏長的溝穀還有那綿延無盡的南北二山,全都一個顏色,菜子的顏色。站在溝穀,滿目的燦黃髮出金子的色澤,耀得人睜不開眼。開鐮的聲響脆中帶顫,落在心上便是一片激盪。放眼望去,執鐮的人恍若林中的鳥,在一片哢嚓聲中撲扇著翅膀。菜子倒地處,嫩綠的苦苦菜顯了出來,都已沒到了腳踝處。這帶著苦腥味的野菜曬幹了既是莊稼人過冬的寶貝,又是豬啊羊啊上好的糙料。而此時,新起的苦苦菜恰到好處地彌補了收割帶來的荒涼,讓大地再次充滿生機。偶有執鐮人不慎踩折,便滲出黏兒黏兒的白汁。


    那白汁,便是今日裏少奶奶燈芯精心要採擷的寶貝。


    燈芯知道,那辱汁狀的黏液是能醫百病的。她今天來,不僅僅是分享收割的快樂,更重要的,是要帶了這些黏兒回去。


    男人命旺在菜子由開花轉向成熟的幾個月間,身子骨出奇地活了。


    這是個奇蹟,怕連燈芯自己也沒料想有這麽快。


    燈芯絕然沒想到,自個要嫁的男人,竟是這樣一個癡子!縱是在後山娘家想過一萬遍,做過一萬種壞的打算,還是沒想到,攤她頭上的,竟是這樣一個說不出口的活祖宗,活先人,活寶貝!


    說活是燈芯的氣話,她也隻有說活,還能咋個說?


    這麽想著,她的淚溢了下來。記得剛進洞房時,她心裏還撲閃撲閃的,抱著一絲幻想,興許,爹說得有點過,有點怕人。爹是給她敲警鍾哩,讓她往最壞處想,讓她不要抱啥不實在的指望。爹說過,這是一條苦路,比黃泉路還苦,你要咬住牙子走,你必須咬住牙子走,走過去,就是金光閃閃,就是一海的福,享都享不完。等她迫不及待地睜開眼,自個掀了蓋頭,想看個明白時,她的心就涼了,豈止是涼,她像是六月天掉進冰窟窿,從頭到腳,嘩一下凍住了。


    眼前,清油燈下映出的,蛐蛐一樣蝸在紅木椅子裏的,哪是個人?分明是個毛頭怪物,分明是個鬼,比鬼還猙獰。隻見那個叫做男人的物什,口裏流著一口的白沫,鼻子滿臉拖著,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臉,這還不算,難看的是他的頭,天呀,世上竟有這樣的頭!分明就是個猴子,就是個山裏跑的野獸,眼倒是睜著,還衝她望,可那眼,哪有光啊,分明兩個大窟窿,黑魆魆的像深井。再看四肢,就由不得燈芯不怕了,男人頂多有十歲娃兒那麽大,縱是伸直了腿站起來,頂多也就到她肚臍處。矮倒是不怕,怕的是他胳膊圈著,像個牛鼻圈,彎彎的就把男人給箍在了椅子裏。


    總之,初進洞房的那半個時辰,燈芯把世上能有的怪物全給想了起來,把腦子裏所有駭人的記憶都給調動了出來,還是覺得沒有自己要嫁的這個男人可怕。她也算大膽,居然沒在那一天裏給嚇死。


    過了半個時辰,燈芯突然就自在了,不怕了,她走過去,學男人掀開女人的蓋頭那樣,掀開裹住男人下身的那塊紅布。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燈芯當時並不明白,男人下身裹這麽一塊紅布做甚?這樣的穿戴她像是沒見過,中醫爹也沒跟她交待過。但是她不管不顧了,她急著想做的,是把男人抱起來,想親眼證實一下,他到底能不能站得起來,站起來究竟有多高?等她把男人騰一下打椅子上放地下時,洞房門嘩地開了,奶媽仁順嫂撲進來喊,使不得呀,紅布,紅布……喊著,一把將男人奪過去,疾疾地拿紅布又裹住男人的下身。


    沖喜(15)


    後來燈芯才明白,他們在給男人講究哩,怕她身上的煞氣沖了男人,更怕男人會在掀蓋頭前忽然間病發。


    男人一發病,頭件事兒就是扒褲子,然後……


    燈芯弄清這些時,已是一個月後。


    一個月裏,她所經見的,遠比後山中醫爹說給她的多。興許,有些事兒爹也不知曉,畢竟,他也有十年沒踩進過下河院了。


    如今,少奶奶燈芯早已見慣不驚,她的沉著,甚至比奶媽仁順嫂還強出幾分。


    早上公公進了西廂房,頭一眼便望見兒子自個穿衣裳。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要知道這可是十五年裏從未有過的事。他撲向兒子,顫著聲音,抖著雙手,一連讓他脫了五次,又穿了五次,直到確信這不是夢境,老淚縱橫地一把抓住兒媳的手,也不顧什麽忌諱,連說了幾遍他行了,他居然行了。


    天啊,我兒居然行了!


    公公的驚愕完全在燈芯的意想中,她顫顫地伸出手,猶豫了那麽一刻,然後,大方地替公公抺去老淚。這個動作有點驚訝,可燈芯做得一點不造作,冰涼的手掌居然在公公濕熱的臉上多停了會兒,那一停,似乎有萬語千言在裏麵。燈芯凝住公公的臉,那滿臉的溝壑瞬間讓她悲涼,心也跟著一片cháo濕,如果有可能,她真想一直撫下去,直到把那些曲曲折折的溝壑撫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宅活寡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許開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許開禎並收藏深宅活寡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