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裝!”地主五鬥恨恨說。


    “你裝!”


    “沒裝!”


    “裝!”


    “我沒!”地主五鬥突然跳出幾個蹦子,然後一泄氣,像條死狗一樣癱地上不動了。過了一會,見秦繼舟傻嗬嗬地看著他,突然來了勁:“有本事你上山啊,幹嗎要把他們糊弄上去?”


    “我沒糊弄。”秦繼舟說。


    “放屁,不是你是誰,你個吃五穀不拉人屎的,那是人命啊,六個,讓你白白害掉六個,都還沒結婚呢,嗚嗚……”五鬥哭了起來。


    “我真沒有。”秦繼舟還在狡辯,他不認為發動大家上山是鬧劇,他還是認為什麽艱難險阻都能戰勝,就看我們有沒有決心。這個被熱情沖昏頭腦的年輕人,那一年的確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


    “你是鬼,真想一鐵杴砍死你!”地主五鬥恨恨說完這句,起身,孤獨地往河邊去了。路波點上煙,騰雲駕霧地抽。這天路波告訴秦繼舟,這個工地上幾千號人,真正能在龍首山放響炮的,怕就一個五鬥。


    “那就讓他上山啊,立功贖罪。”秦繼舟急不可待地說。


    路波極其失望地剜他一眼,慢吞吞道:“他沒罪,贖罪的應該是你。”


    這話讓秦繼舟全身一陣痙攣,罪這個字,第一次跟他掛上鉤。不過路波並沒放棄,兩天後他跟秦繼舟說:“想不想冒險?”秦繼舟不明就裏,他已經不敢在路波麵前輕易說話表態了,說什麽也是錯誤,隻好老老實實聽他把話講完。路波接著說:“你可要想好,上去隻能成功,不能失敗。他是批鬥對象,萬一出事,他的命保不住。”


    “沒這麽嚴重吧?”秦繼舟嚇得白了臉。


    事實表明,那次如果不成功,他頂多被摘掉頭上的光環,對地主五鬥來說,卻是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跟著五鬥上了山,五鬥說什麽他都不敢強嘴,老老實實按人家說的去做。


    他大開了眼界啊。


    在此之前,秦繼舟根本想不到放炮還有那麽多學問。大學裏沒學過,隻是從相關書籍上看的。在他看來,放炮不過是一項簡單勞動,膽大心細便可。那麽大一座山,炸幾塊石頭還不容易?等到了山上,一看,登時懵了。這哪是山,簡直就是狼牙!


    地主五鬥先是帶他看了一遍,凡是前麵放過炮的地方,五鬥都看。看完就搖頭,就嘆息,就唉唉地嘆個沒完。後來說,反了反了,逆著放而不是順著放,全反了,怪不得呢。秦繼舟並不懂正與反,眼睛被血刺得生痛,幾乎不敢睜眼,有條胳膊還夾在石fèng裏,沒拿出來。他居然認出了那條胳膊,是鄧家山大隊民兵五羊的,五羊是全工地發動後第五個報名的,家裏窮,跟同村的石榴好上了,石榴家不同意,嫌窮,五羊想立功,立了功石榴家就不能不同意了。誰知……


    “過來!”秦繼舟還盯著五羊的半截胳膊發呆,五鬥厲聲喊他一句,道:“上了山,心裏就甭再想別的,啥也看不見,知道不?”秦繼舟傻嗬嗬地點頭,五鬥指著麵前的岩石說:“炮眼從西往東打就順了,再者不能挨這麽密,這夥狗日,一口想吃個胖子,哪能打這麽密,不出事才怪。”說著,掏出懷裏錘子,開始敲點。


    五鬥說:“先放兩個,不能急,試探一下山性,山是急性子,你就得是慢性子。山要是慢性子,你急也無用。”


    山有脾性。這是秦繼舟那年學到的又一個知識,後來才知道,這不是知識,這怎麽能叫知識呢,這是活人的理啊。這話是地主五鬥說的,同樣的話地主五鬥還說過很多,他這才陸陸續續明白,不隻是山,河也有脾性,路也有脾性,就連一塊石頭,也保不準會有性子。萬物皆是,何況人乎?五鬥居然說了句文言文。這個五鬥啊。


    五鬥一前一後打出兩個眼,把他叫跟前,如此這般講了一通,然後讓他出去。秦繼舟不離開,五鬥火了:“有些東西能學,有些不能學,出去!”秦繼舟就怏怏不樂地出去了,站在了安全處,操作麵上隻剩了五鬥一個。結果,那天的炮響了,成功極了。一前一後,兩聲過後,大片的石塊很講規則地落下來,一塊也沒落在操作麵上,全都乖乖地滾到了山下。山下雷鳴般地歡呼時,地主五鬥抹著頭上的汗說:“記住了,下去之後就說是你放的,千萬甭提我。”


    許多年後,秦繼舟才明白五鬥那麽做的用意。當年是堅決不許四類分子和右派成功的,所有的錯誤和失敗都可以歸到他們身上,成功卻不許沾半點。於是他再次成名,省報辟出半個版,專門介紹了他的事跡。


    某種程度上說,是地主五鬥促成了他跟楚雅的婚姻,這個五鬥呀。


    秦繼舟的腳步稍稍往前挪了挪,恍惚間,他又看到了地主五鬥,這個話不多,每說一個字都能砸在別人心上的荒怪誕男人,真是折磨了他一輩子,一輩子啊。


    那條斷了尾巴的狗跑過來,嗅嗅他褲角,想搖尾巴,又沒搖,抖抖身子,一身亂毛就飛舞在了他褲管處。秦繼舟看見堤壩上走來一人,是位老者,顫巍巍的。走近一看,認出是水庫管理處的老張頭。


    “秦教授啊,失敬失敬。”老張頭客氣著,拿腳踢了一下黃狗,讓它規矩點,別亂舔客人褲子。老黃狗委屈地吐了下舌頭,傷感而笨拙地走了。秦繼舟說:“還沒退啊,以為你早退下來了。”


    “早就退下來了,家裏閑不住,又來了,現在不看水庫,看墳。”老張頭說。


    “墳?”秦繼舟疑惑地問。


    “嗯,是墳。塌了,老書記的墳進了水,老鼠在裏麵造窩,跟縣裏匯報幾次,沒人管。五鬥墳裏去年還跑出一窩兔子呢。這人,死了也不安閑的。”老張頭說著,引秦繼舟往堤壩北麵庫管處院子裏去。秦繼舟腳步幾次停下,目光長長地伸過去,望住山腳下那片荒涼的塋地。


    五鬥睡在那裏,老書記柳震山睡在那裏。當年死去的人,一個也沒能回家,全都睡在那裏。


    庫管處已經沒幾個人了,原來熱鬧的院子,現在怎麽看怎麽荒涼。值班的是位小姑娘,她不認得秦繼舟,所以秦繼舟的到來並沒帶給她什麽喜悅。她抬著目光,憂愁地望著天。老張頭跟她介紹了秦繼舟,說是省裏來的秦專家,當年這座水庫就是他指導著修的。姑娘鼻孔裏嗯了一聲,又把目光伸向天空。她一定是失戀了,或者就是在想,哪天才能離開這鬼地方,到縣城或者更好的地方去。玻璃窗戶裏探出幾雙眼睛,見是無關緊要的秦繼舟,又收了回去,並沒人出來歡迎。秦繼舟跟著老張頭進了房間,老張頭嘆說:“就這樣子了,你全看到了,就這樣子了。”


    夜裏,等老張頭睡下,秦繼舟一個人摸索著出來,幽靈一般往墳塋那邊去。每次到峽裏,這道功課總是少不了。有時是一人去,默默地坐半個晚上,摸著黑挨個兒添把土。有時就那麽坐著,像是跟他們這夥人生氣,尤其五鬥,他怎麽能那麽早就死去呢,不是說要跟他當一輩子夥計嗎,不是說要把女兒送到省裏讀大學嗎,還讓他親自教。怎麽就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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