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秦繼舟才恍然明白,這對父女這麽長時間裏對他隱藏了什麽。天啊,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嘛!他大張著嘴,吃驚地望著鄧源森。然後回過目光,盯住自己的準妻子。他的目光瞬間變得迷茫,變得恐懼而不安,不知所措。楚雅及時地說:“繼舟你鎮定點,不就丟了一個村姑,你驚慌什麽?”又罵鄧源森:“這個男人好粗野,他有什麽權利教訓你?這裏的人咋都這麽粗野啊——”


    粗野的並不是別人,正是楚雅。這是婚後很久秦繼舟才明白過來的,可是晚矣。那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兒子秦雨,在兒子秦雨之前,楚雅不小心還流過一次產。當時龍鳳峽水庫大壩已經合龍,秦繼舟又熱情不減地去了南營水庫,懷孕的楚雅跟在他後麵,誰勸也不回去。他們像一對發了瘋的羊,認為隻有修水庫的地方才有糙。其實秦繼舟心裏明白,楚雅是怕他。那個時候楚雅已經知道鄧家英對他是怎麽回事了,工地上的人都在風言風語,說他們的鄧家英太傻了,人家秦大學怎麽會看上她呢?人家是省城來的,又是大學老師,後麵還站著有權有勢的嶽父母,怎麽可能對一個鄉下妹子動情呢?很快有人反駁,鄉下妹子咋了,鄉下妹子就不能喜歡別人?馬上又有人嘆:“能,咋不能呢,可喜歡了又能咋,差點把命搭上,喜歡不起啊。”


    是差點把命搭上。


    得知秦繼舟要跟楚雅結婚,要成為省裏來的楚雅的丈夫,鄧家英哭了幾夜,然後上了香林寺,她要到香林寺當尼姑。沒想到寺裏不久,害了一場大病,差點就把命丟在那座孤寂的寺院裏。要知道,那年的香林寺是沒有人的,僧侶們全讓破四舊的趕出了廟宇。若不是放羊的老羊倌,怕是……


    鄧源森怒從心起,差點一把火將寺廟燒掉。


    秦繼舟的步子終於停在了龍鳳峽水庫麵前。峽還是那個峽,兩山對峙,奇峰劍影。北邊的龍首山昂著驕傲的不曾屈服的頭顱,高高的兩個龍柱已不在,當年被他親手炸掉,當時還無比激動,覺得幹了件驚天地泣鬼神的事。龍眼處已是千瘡百孔,麵目全非,但山的氣勢還在,這麽多年了,它的氣勢咋就一點不減呢?緩緩轉過身來,南邊的鐵櫃山卻成了另番景色,滿目的綠已不再,茂盛的植被成了殘留在記憶中的美麗碎片,永遠不再復現。現在的鐵櫃山,樹沒了,灌木沒了,跟龍首山一樣,光禿禿的,除了蒼涼,再就是粗鄙。是的,粗鄙。當山失掉靈色失掉水一般的記憶後,除了粗鄙還能剩什麽?


    一座山在短短幾十年間從滿目翠綠變得慘不忍睹,除了無休止的砍伐,怕是河成了主要原因。每每看到這山的荒涼,秦繼舟就不由得這麽去想。有人說當年修水庫壞了龍脈,結果一水庫的水沒養住一座山,愣是把鐵櫃山的綠給沖沒了。秦繼舟不信。流域內已有不少山變成這樣了,毛藏糙原都變得幹癟,變得枯瘦,何況缺雨少水的山。


    水啊。秦繼舟長嘆一聲,回過身去,目光怔怔地盯住了庫區。


    這還能叫水庫嗎?兩山之間,窄閉的峽穀裏,一座大壩孤獨地立著,奔騰的河已不在,咆哮的水已聽不見,眼前呈現的,是洗腳盆就能舀盡的一汪可憐的髒水。兩隻鴨子疲憊地走在樹皮一樣幹裂的庫區裏,一隻斷了尾巴的黃狗邁著散淡而又乏力的步子,不時停下,沖天汪汪上幾聲。


    天沒有回聲。


    風也是靜止的,天空晴得沒有一絲兒雲,整個山穀死一般的寂,壓抑的能讓人背過氣去。


    當年的火熱場麵呢,人山人海那個陣勢呢?不是說人能勝天嗎,怎麽人讓天逼成了這個樣子?


    秦繼舟久久地盯著庫區,盯著那座大壩。這座大壩對他這一生,有著太多的牽連,太多太多的愛與恨。不隻是愛情,絕不是,秦繼舟是一個把愛情埋葬了的人,他知道愛情在某個人逃逸到寺廟的那一刻,就已徹底死去,再也不可能復活。他這次來,是想搞明白一個問題,這輩子,是不是真錯了,錯在哪裏。


    錯在哪裏啊——


    驀地,耳邊又響起地主五鬥的聲音:“人算啥,天又算啥,人不過是隻蟲子,誰都可以踩死你。天是網啊,鷹都沖不破,你想?再者,人幹嗎要跟天鬥,人跟人鬥的還不狠嗎,還不狠嗎?還要跟天鬥,戰天鬥地,臨終,帳都要算到人頭上,算到人頭上啊——”


    那時候,他跟地主五鬥已經很要好了,這要感謝路波,如果不是這個老右,那年他跟地主五鬥是搭不上話的,更別說幫他教他。路波起先對他是不屑的,一個整天被槍押著被半瞎嘆牲口般喝嘆著的落魄男人居然敢對他不屑,這讓秦繼舟很不理解。可是有天夜裏他從窯洞裏翻出一撂紙,用來寫認罪書的麻紙上繪著各種各樣的圖,細一看,竟是在為大壩完善著設計。


    倏忽間,秦繼舟就明白了,柳震山為什麽要把路波從別的地方押來,為什麽又將他跟地主五鬥關在一個窯裏,原來是有目的的啊——


    那是秦繼舟第一次冷靜下來思考問題,也是秦繼舟第一次從內心裏把自己隱掉,以仰視的姿態去打量別人。他感到了自己的無知、淺薄。他沖路波說:“失敬,失敬啊。”


    路波懷疑地打量著他,不相信秦繼舟這樣的人會對別人表示出尊敬,當秦繼舟第二句話出來時,路波的眉頭鬆開了,心裏寬慰了一下。


    秦繼舟說:“我太自以為是了,現在我才明白……”明白什麽他沒說,或者他還沒完全明白過來,但這態度已經起了作用。路波友好地看著他說:“峽穀地質條件複雜,水流湍急,大壩必須安全,萬年大計,安全為本。”


    秦繼舟又是一震,換了他挨批挨鬥,怕是心裏斷然不會這麽想。一個沒有仇恨的人!忽然間,他心虛了,近乎虔誠地看著路波,等待他後麵的話。路波卻不再說什麽,捧起那些紙,低頭思考去了,不時拿出鉛筆,在圖上補充些什麽。秦繼舟傻站一會,乖乖坐下來,眼神裏終於有了敬畏。


    人對人的征服其實是瞬間的事,這點人比動物簡單,但人對人的敬仰卻是很漫長的一個過程。此後若幹年,秦繼舟心裏便有了神。後來他們說到了放炮,路波還是堅持己見,一再強調龍首山根本就不適合做料場,要求指揮部馬上將料場選到對麵鐵櫃山上。


    “想得美。”一旁聽著的地主五鬥忽然插進了嘴。


    “你是巴望著多死幾個人吧?”路波毫不客氣地挖苦道。


    “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人輕如鴻毛,有的人重若泰山,我是鴻毛。”地主五鬥一邊拿針挑爛手上的血泡一邊說。


    路波斜他一眼,慢悠悠說:“還是批的不夠,多挨幾繩子你就老實了。”恰在這時,山上突然傳來一聲響,一股塵煙之後,那麵讓人心驚的白旗又舉了起來。山下頓時啞巴。白旗跟死亡是連在一起的,如果有人受傷,山上舉的是黑旗。


    良久,兩個被改造的人抬起頭來,互視一眼,路波帶著仇恨似的說:“又死一個,你打算裝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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