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糧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個院裏,感覺比剛才進來時還冷清,走進廚房看了看,滅爐子上頂個破鍋,一看就是水開了沒人管,把火溢滅了。爹定是又到二嬸家蹭飯去了,蹭了一輩子,還沒蹭便宜。拾糧氣恨恨跑到坡上,剛要罵句難聽的,就見溝裏突然多出幾個影子,細一看,是鎮壓團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糧把話咽在了肚裏,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給他蹭來個媽,也算是件幸事。


    響聲是半夜裏發出的。來路啥時來的,拾糧不知道,黑飯吃過他就倒炕上睡著了。稀裏糊塗,就給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來,就聽院裏一片響,很細,很艱難。他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好像有人。拾糧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裏來。蒙蒙的夜色下,果然有個黑影兒在動。拾糧定睛一看,媽呀,有人倒在他家院裏。


    等攙進窯裏,拾糧傻眼了。他怎麽也沒想到,東溝何家二公子何樹楊會在這個拉滿霧的夜裏爬進他家!


    來路率先奔了進來,一眼望見了何樹楊。“你……你……你咋來了?”


    緊跟著,英英挺著大肚子也來了,看清是何樹楊,怔在了那裏。


    “叔,救我……”


    何樹楊的聲音很弱。血從他臉上,身上流下來,紅在了來路家的窯裏。來路指住何樹楊:“你給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將來路搡出去,跟拾糧說:“還傻站著做啥,快救人啊。”


    何樹楊認出了水英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拾糧僵著,從看清何樹楊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現在,來路和水英英都沒喊醒他。


    “還愣著做啥,快救人啊,難道你還嫌死的人少麽?”水英英又喊了一聲。拾糧仍舊沒動。水英英的叫囂聲一點沒影響到他,他像是陷在艱難中。半天,他忽地掉轉身,去另間窯裏拿東西。來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撲過去攔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曉得?快攆他走,快攆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惡惡地頂撞了一句來路,頂得來路沒了話。拾糧輕輕推開爹,這個時候他已沒了選擇,除了救人,他沒選擇。一個人倒在他家的窯裏,他能不救?


    拾糧拿著棉花沾著糙藥水給何樹楊擦洗身子的時候,來路出出進進,沒頭蒼蠅般在院裏亂轉。罩滿厚霧的夜色沒法裹住他的驚慌,他被自己給搞慌了,徹底慌了。他甚至考慮著要不要馬上趕到東溝,找疙瘩五他們報信。但兒子拾糧的堅定和沉默卻又像一把手,狠勁兒地把他往回裏拽,他難得快要愁死了,咋個辦,咋個辦麽?


    就在這時候,水英英說話了:“你也不用那麽怕,出了事,我擔著,我擔不住,還有拾糧,就算吃槍子,也輪不到你頭上。”


    來路兩張老臉讓兒媳婦說紅了,紅得沒法再紅。


    “你看你,說啥話麽,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說著,又下意識地轉起磨磨來。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廚房熬粥了。


    何樹楊傷得並不是特別重,按拾糧的判斷,身上的傷都是荊棘刮的,也有石塊蹭破的,最重的傷在腿上。他一定是慌不擇路,打石崖上摔下來,折斷了腿。再者,他有好些日子沒吃五穀了,身體虛弱無力。


    洗完了腿,開始上藥時,水英英端著粥進來了,拾糧接過碗,感激地看了眼英英,小心翼翼抱起何樹楊:“你來餵他,他自己吃不下。”水英英沒多說話,一口一口給何樹楊餵起了粥。


    這夜,對西溝這一家人來說,真是個難以言說的夜晚。拾糧專心致誌給何樹楊療傷時,來路也慢慢平靜了自己,覺得事情興許沒他想得那麽可怕。天蒙蒙亮時,何樹楊打昏迷中醒過神,可憐的何樹楊,他在斷魂穀藏了半月,那種日子真是過怕了,過急了,再也不想過了。撲通一聲給來路一家跪下:“救救我吧,我真的沒地方去了。”


    拾糧堅決地拒絕,水英英也搖頭:“傷是給你醫好了,這院,你不能留,你還是走吧。”


    來路一看兒子跟媳婦鐵了心,態度也蠻橫起來,硬是將何樹楊連拉帶推弄出了院門。晨光泄下來,映得院子一片昏白,來路剛想喘口氣,猛就看見院裏的血。天呀,這害人鬼,把血灑在院裏,不是成心害我麽?他提上鐵杴就要鏟,拾糧走出來,厲聲製止了他。


    “不鏟掉,讓鎮壓隊的人找來,咋個說?”


    “咋個也不用說!”


    疙瘩五他們是一個多時辰後撲進拾糧家的,窯裏靜靜的,折騰了一夜,這陣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裏窯裏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窯裏甚至還擺著給何樹楊治傷時用過的東西。他略一思忖,對手下說:“順著血跡追,看他能逃到哪!”疙瘩五他們是在斷魂穀折騰了一夜,昨夜天黑時分,他們將何樹楊追到了一座懸崖上,走投無路的何樹楊蹭地一下就給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是摔在了懸崖下,結果沒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樹上,等疙瘩五他們跑到崖下時,他又從另一個方向跑出了斷魂穀。


    正午時分,西溝傳來消息,叛徒何樹楊被捕了。他逃進拾糧曾給西路軍治傷的那座破窯裏,害得疙瘩五他們又天上地下的找尋了一上午,最後才在那座破窯裏抓到他。


    鎮壓大會是在半月後召開的,溝裏聚滿了人,稱得上人山人海。人們驚訝於叛徒何樹楊能在山裏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鎮壓團怎麽鎮壓這個叛徒,所以不用發動,全給趕來了。


    來路一大早就趕到東溝,這次他鎮定多了,一點不在乎怕誰。這半月他想了許多事,甚至把一些壓根不該想起的事也給想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必須看著何樹楊死,隻有何樹楊死了,他的心才能穩穩噹噹落下來。


    縣長顧九兒照舊坐在台上,身邊依然站著楚楚動人的祁玉蓉。不過,跟上次鎮壓何大鵾比起來,顧九兒顯然缺少了一些東西,他的臉有些暗淡,甚至帶有幾分憔悴。眼神也沒以前堅定,飄飄忽忽的,老是走神兒。說話的口氣就更少了某種底氣,聽上去不像個革命政府的縣長。像什麽呢,溝裏人一時想不出,也沒必要細想。反正他們的熱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樹楊身上,這個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這陣子可真叫個狼狽。人瘦成個骨架子不說,頭髮長得比溝裏的冰糙還長,猛一看,就像個野人,但又沒一點野勁。人咋能混到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幾年前,他可是東溝最有出息的闊少爺啊。


    想不通的豈止溝裏人,何樹楊自個,也是刨根問底,將自己從頭到尾想了若幹遍,臨終,還是沒想通,自個咋就走到了這一步?


    思來想去,何樹楊終於明白,叛徒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寧可當時就掉腦袋,也不會幹這等害人不利已而且讓人秋後算帳逼著四處逃命的日子。


    他怎麽就做了叛徒呢?夢,真是夢。人被一個惡夢纏著,活比死更難受啊。何樹楊隻求顧九兒能痛快地了結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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