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糊上不了台,就得拾糧上。一場子人的張望中,拾糧緩緩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動,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到了台上。麵對著打小就當短工的東家,麵對著水大梅兩口子,拾糧內心翻滾。台上台下一時氣氛有些緊,顧九兒更是不敢正視拾糧,他後悔剛才一激動,點了拾糧的名,他要是忽然說出句什麽過分話,可咋個收場?他拚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讓她控製局麵。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當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槍上,目光,始終盯住台下。


    誰也沒想到,意外真就發生了。拾糧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堅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對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鵾:“你呀,你要是當年對青石嶺稍稍好點,我也好站出來替你說句話!”說完,騰地轉過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會被什麽拖住。就這,身後還是響來軟軟一聲:“拾糧啊,不能……”隨後,何家父子連同兩個馬家兵被五花大綁著,押村街上遊行。直把太陽走沒了,才被押到西溝橋上。


    怎麽又是西溝橋呢?偏激的顧九兒,固執的顧九兒,你就不能選個別的地兒?這西溝橋,要是再掉下去四個人,往後還讓人咋個走?


    顧九兒顯然沒想到這層,他把最終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兒選在西溝橋,也是頗動了一番腦子的。他要拿偽保長的人頭,祭奠那些農會骨幹的冤魂。


    這一天的東西二溝特別沉靜。說不清為什麽,人們的腳步全都止在了離西溝橋很遠的地兒。拾糧跟來路早早就回來了,一進屋,來路就病倒了,呻吟聲不斷。拾糧倒是沒病,但英英橫躺在炕上,一句話不說,隻是使勁流眼淚。拾糧的心也就讓英英的淚水給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經不在了,大姐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活?


    第三節


    據後來聽到的消息,說是何家父子挨了槍子後,身子在橋上彈了幾彈,然後,仰麵朝天落在了河裏。


    怎麽會是仰麵朝天呢,老五糊他們可都是一頭栽進河裏的啊!


    這一年的藥收得相當不容易,時不時的,就要停下來,收到後來,拾糧都有點灰心得不想收了。


    這時候的拾糧,能慢慢理解水二爺了。


    更為不利的是,溝裏有消息傳出,說他買牛置地是個錯,大錯,至於錯在哪,沒人說得出,但一個顯顯的變化是,西溝那些幫他收藥的人,一個個變得跟他冷了,遠了。


    選擇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拾糧將腳步送到了青石嶺。水英英一開始也要來,臨出門時,步子又怯了,她想見到爹,又怕見到爹。臨完,她跟拾糧說:“你去吧,他要是問起我來,就說我走路不方便。”說完,捂著眼睛進去了。


    吳嫂孤獨地立在院門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看見拾糧,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來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糙灘深處。


    水二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尤其聽到親家何大鵾和女婿何樹槐吃了槍子後,兩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點兒神。


    “爹——”拾糧叫了一聲。這一聲他叫得多少有些艱難,他沒想到,水二爺會老得這麽快,上次跟喜財叔來時,都沒覺得他老,這才多長工夫,他就老得沒樣子了。


    水二爺沒動彈。拾糧連喊幾聲,他都沒動彈。拾糧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對了,正愁著,吳嫂走了進來,沖他說:“想說啥話,對著他耳朵說,遠了他聽不見,耳朵聾了呢。”


    “你才聾了呢!”水二爺意想不到地罵出了一句。


    “爹——”拾糧興奮地湊過身子,跟水二爺貼得很近。這一刻,拾糧多麽想撲上去,撲到水二爺懷裏。


    “滾回你的西溝去!”


    拾糧一肚子的話讓水二爺罵了回去,滾燙的心也讓水二爺罵冰涼了。


    水二爺原又閉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沒了聲音。拾糧幹吭了一陣,知道吭下去也是閑的,鬱鬱地走出來,跟吳嫂進了她的屋。


    吳嫂一時也不知該說啥,半天,老話重提地問:“娃們呢,好著哩吧?”


    “好著哩。”


    “你爹哩,好著哩吧?”


    “好著哩。”


    “狗狗,還那樣兒?”


    “還那樣兒。”


    “英英呢,她咋沒來?”


    “她……來不了。”


    然後就沒了話。外麵的雨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裏長糙。秋霧慢慢打嶺上浮下來,罩住了院子。


    “他們,來過院裏了。”良久,吳嫂又說。


    “誰?”拾糧陡然一驚。


    “鎮壓團的,顧九兒沒來,打發別人來了。”


    “咋個說?”


    “啥也沒說,來了四下轉轉,又到嶺上看了看,走了。”


    這就怪了。拾糧心裏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們要到嶺上來,但心裏又存著僥倖,這下,不敢僥倖了。


    “他呢,他咋說?”


    這個他,是私底下喧謊時他跟吳嫂對水二爺的稱呼。多少年來,都這樣,習慣了。


    “除了罵人,還能咋說?他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現在怕不是罵人的時候。”拾糧開始擔心。


    “我也這麽勸哩,可壓根聽不進去,不勸還好,一勸,提誰罵誰,好像滿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輩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難改。”拾糧說。


    “可光罵能頂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頂用。”拾糧忽然站起身,麵朝著窗戶說:“該來的遲早得來,該死的,誰也救不下。”


    就這一句話,吳嫂猛然覺得,拾糧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這夜,拾糧沒回西溝,就睡在了水家大院,還跟水二爺睡在了一個炕上。令吳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爺居然沒發出慣常的吼聲,沒攆走拾糧。二天拾糧要走時,吳嫂戰戰驚驚地問:“昨黑,喧了啥?”


    “啥也沒喧!”


    回到西溝,拾糧跟英英說:“我想搬到嶺上去住。”水英英僵了僵,恨恨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


    一句話嗆得,拾糧險些又沒了主意。


    把院子裏零亂的東西收拾好,拾糧來到狗狗院裏,同樣的話他又跟狗狗說了一遍,沒想,狗狗說出的話跟水英英一模一樣:“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不說就不說,我是問,娃們呢?”拾糧驀地也上了氣,水英英麵前,他不敢上氣,狗狗麵前,他敢。


    “誰的娃,你的,還是她的?”狗狗顯然也上了火,說出的話就跟槍子一樣。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喚作牛牛的跑來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開:“找你親媽要去!”一句話嚇得牛牛哇一聲哭了起來。拾糧一把抱過牛牛:“看你這人,沖娃使啥脾氣哩?”


    “我就這脾氣,嫌了你去呀,她脾氣好,你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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