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最終沒有打來。時間靜謐而徐緩地流逝,夜色兀自加深。我把堇房間裏的音樂磁帶拿來幾盒,放進客廳的音響裝置。其中一盒是莫紮特的歌曲集,標籤上是堇的字跡:伊莉莎白·施瓦茨科普芙與沃爾特·吉澤金(p )。對古典音樂我不大熟悉,但當即聽出這音樂很美。演唱風格不無古樸,但一如閱讀別具一格而優美流暢的名篇佳構,有一種脊背自然挺直的愉悅感。鋼琴手與歌手那一推一拉、一拉一推的細膩微妙的節奏配合,將兩人栩栩如生地再現眼前。裏邊的樂曲恐伯哪一支都是“堇”的。我將身體縮進沙發,合起雙眼,同堇共享這盤音樂。


    音樂聲使我醒來。聲音並不大,聽來非常遠,時聞時不聞的。但那迴響如看不到臉的水手緩緩撿起沉入夜海的錨一般,一點一點、然而切切實實地將我喚醒。我在床上坐起,把頭靠近開著的窗口側耳諦聽。是音樂無疑。枕邊鬧鍾的時針劃過一點。到底誰在這種時候高奏音樂呢?


    我提上長褲,從頭頂套上t 恤,穿鞋走到門外。附近人家的燈光一無所剩地熄了,沒有人的動靜。無風,不聞濤聲,唯獨月華默默地清洗地表。我站在那裏加意細聽。音樂總好像是從山頂那邊傳來的,但這很離奇。陡峭的山上一個村落也沒有,有的隻是修道院裏過著禁慾生活的修道士們和屈指可數的牧羊人,很難設想他們會在這種時間聚集起來舉行喧鬧的慶典。


    站在戶外的夜氣之中,音樂的迴響比在房子裏聽時愈發真切了。旋律固然聽不清,但從節拍聽來是希臘音樂,有一種現場演奏樂器特有的不協調的銳角式調門,不是音箱裏淌出的現成音樂。


    這時我的腦袋已完全清醒了。夏夜涼慡宜人,帶有神秘的深邃感。如果心裏不掛念堇的失蹤,我甚至可能感覺出其中的祝祭氛圍。我雙手叉腰,筆直挺起身體,仰望夜空,深深呼吸。夜的涼氣浸過五髒六腑。我驀然想到,說不定此時此刻,堇正在某處傾聽同樣的音樂。我決定朝音樂傳來的方向走走看,想弄清楚——如果可能的話——音樂從哪裏傳來,到底誰在演奏。上山路同早上去海邊時走的是一條路,不至於迷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月光把四下照得一片皎然,走路甚是方便。月光在石岩與石岩之間勾勒出斑駁的陰影,將地麵塗成不可思議的色調。我的輕便運動鞋的膠底每次踩上小石子都發出大得不自然的聲響。爬上坡道,音樂回聲漸漸增大,能夠聽得真切了。演奏到底是在山上進行的。樂器的合成有不甚知曉的打擊樂器和希臘樂器“布斯基”,有手風琴(大概)和橫笛之類,裏麵也許還加入了吉他。除了這些樂器聲,別的一無所聞。無歌聲,無人們的歡聲。唯獨演奏綿綿不止,沒有間歇,淡淡地——淡得幾乎沒有情感起伏——向前推進。


    心情上我很想看一看想必正在山上搞的名堂,同時又覺得恐怕還是別接近那樣的地方為好。既有難以抑製的好奇心,又有近乎直覺的畏懼。但不管怎樣,我都不能不前行。這類似於夢中的行動。這裏沒有向我們提供使選擇成為可能的原理,或者沒有提供使原理得以成立的選項。


    一種想像浮上心頭:說不定幾天前堇也同樣因這音樂醒來,在好奇心驅使下隻穿著一身睡衣爬上了這坡道。


    我止步回頭看去,下坡道猶如巨蟲爬過留下的條痕,白亮亮地伸向鎮子。我抬頭望天,又在月光下半看不看地看自己的手心。看著看著,忽然發覺手已不再是我的手。說是說不好,反正我一眼就看出這點。我的手不再是我的手,我的腿不再是我的腿。


    在青白月光的沐浴下,我的身體恰如用牆土捏出的泥偶,缺乏生命的溫煦。有人在模仿西印度群島的巫師,用咒語把我短暫的生命吹入了那泥團中。那裏沒有生命的火焰。我真正的生命在別處沉沉昏睡,一個看不到臉的人將其塞進背包正要帶往遠方。


    我身上一陣發冷,幾乎無法呼吸。有人在莫名其妙的地方重新排列我的細胞,解開我的意識之線。我已沒有考慮餘地,能做的隻有趕快逃到往日的避難場所。我猛吸一口氣,就勢沉入意識的海底。我用兩手分開重水,一氣下沉,雙臂緊緊摟住那裏一塊巨石。水像要嚇走入侵者似的死死壓迫我的耳膜。我緊閉雙眼,屏息斂氣,拚命忍耐。一旦下定決心,做到也並不難。水壓也罷無空氣也罷寒冷的黑暗也罷混沌連續發出的信號也罷,都很快處之泰然。那是我從小就已重複多次的訓練有素的行為。


    時間前後顛倒、縱橫交錯、分崩離析,又被重新拚接起來。世界無限鋪陳開去,同時又被圍以樊籬。若幹鮮明的圖像——唯獨圖像——無聲無息地通過它們本身的幽暗長廊,如水母,如遊魂。但我盡量不看它們。若我多少做出認出它們的姿態,它們肯定將開始帶有某種意味。那意味勢必直接附著於時間性,而時間性將不容分說地把我推出水麵。我緊緊關閉心扉,等待其隊列的通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及至浮出水麵睜眼靜靜吸氣之時,音樂已然停止。人們似乎終止了那場謎一般的演奏。側耳諦聽,一無所聞,全然一無所聞,無論音樂,還是人語,抑或風吟。


    我想確認時間,但手腕上沒表。表放在枕邊。


    仰觀星空,星鬥數量較剛才略有增多。也許是我的錯覺。甚至覺得星空本身都與剛才的截然有別。身上原有的奇異的乖離感已消失殆盡。我挺身,彎臂,屈指。無隔閡感。唯獨t 恤腋下因出汗而微微發涼。


    我從糙叢中站起,繼續爬坡。好容易到了這裏,總要到山頂瞧上一眼。那裏有音樂也好,無音樂也好,起碼要看看動靜。五分鍾就上到山頂。我爬上來的南坡下麵,可以望見海、港和沉睡的鎮。寥寥無幾的街燈零落地照出海濱公路。山那邊則包籠在無邊無際的夜色中,燈火渺無所見。凝眸遠望,唯見別的山脊稜線在月光中遠遠浮出。再往前是更深的黑暗,哪裏也找不到剛才舉行熱鬧慶典的蛛絲馬跡。


    其實音樂究竟聽到與否,現在都沒什麽自信了。耳朵深處仍隱約留有其餘韻,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確信漸漸模糊。也許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麽音樂。或者耳朵由於某種錯覺而誤拾別的時間別的場所的東西也有可能。說到底,能有什麽人在半夜一點跑到山上演奏音樂呢!從山頂仰望天空,月亮似乎驚人地近,且桀驁不馴,一塊久經動盪歲月侵蝕的粗暴岩球而已。其表麵種種樣樣的不祥暗影乃是朝溫煦的生命體伸出觸手的癌的盲目的細胞。月光扭曲那裏的所有聲音,沖走所有意義,擾亂所有心靈的歸宿。它讓敏目睹了另一個自己,它將堇的貓領往別處,它使堇無影無蹤。是它(大概)奏響了不應有的音樂,把我帶到這裏。眼前的黑暗深不可測、橫無際涯,身後燈火慘澹。我佇立異國山頭,袒露在月光之下。我不能不懷疑:從一開始一切便被謀劃得滴水不漏。


    返回別墅,拿敏的白蘭地喝了,打算就勢睡去。但睡不成,一覺也睡不成。月亮和引力的喧囂將我牢牢囚住,直到東方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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