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一如往常在附近小餐館吃晚飯,那是來小鎮兩周後的事。吃完飯,她想呼吸一下夜晚的空氣——已好久沒呼吸了,便用了很長時間散步。她一麵想事一麵隨便走街串巷。注意到時,已經站在遊樂園入口了——那個有空中飛車的遊樂園。喧鬧的音樂,高聲的呼喚,小孩子的歡笑。遊客大多是一家老小或當地的年輕情侶。敏想起小時父親領自己進遊樂園時的情景,還記得一起坐“咖啡杯”時嗅到的父親粗花呢上衣的氣味。坐“咖啡杯”的時間裏,她一直撲在父親的外衣袖上。那氣味是遙遠的大人世界的標識,對年幼的敏來說是無憂無慮的象徵。她很懷念父親。


    為了消閑解悶,她買了張票走進遊樂園。裏麵有各種各樣的小房子、各種各樣的攤台。


    有汽槍she擊台,有耍蛇表演,有算命鋪。眼前擺著水晶球的大塊頭女人揚手招呼敏:


    “mademoiselle(譯註:意為“小姐”。法語中對未婚女性的尊稱。),請這邊來。可得注意喲,您的命運就要大轉彎了。”敏笑著走過。


    敏買了一支冰糕,坐在長椅上,邊吃邊打量來往行人。她總是覺得自己的心位於遠離人們喧囂聲的地方。一個男子走來用德語搭話,三十歲光景,金髮,小個頭,上唇蓄鬚,樣子很適合穿製服。她搖頭微笑,露出手錶,用法語說正在等人。她發覺自己的說話聲比平時又高又幹。男子再沒說什麽,羞赧地一笑,敬禮似的揚手走開。


    敏站起身,開始漫無目的地走動。有人投鏢,汽球破裂。熊撲通撲通跳舞。手風琴彈奏《藍色的多淄河》。一抬頭,空中飛車正在緩緩轉動。對了,坐空中飛車好了,她有了主意,從空中飛車看自己住的公寓——和平時相反。幸好挎包裏裝著小望遠鏡。本來是為了在音樂節上從遠處糙坪席看舞台的,一直帶在身上沒有取出。雖然又小又輕,但性能不錯,應該可以相當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房間。


    她在飛車前麵的售票亭買票。“mademoiselle,差不多到時間了。”售票的老人對她說。老人就好像自言自語似的眼朝下嘟囔著,隨即搖了下頭,“眼看就結束了,這是最後一圈,轉完就完了。”他下巴留著白須,白裏帶著煙燻色,“咳咳咳”地咳嗽,臉頰紅紅的,像長期經受過北風。


    “沒關係,一圈足夠了。”說著,她買了票,走上站台。看情形飛車乘客隻她一人。目力所及,哪個小車廂都沒有人。那麽多空車廂徒然地在空中旋轉,仿佛世界本身正接近虎頭蛇尾的結局。


    她跨進紅色車廂,在椅上坐定,剛才那位老人走來關門,從外麵鎖好,大概為安全起見吧。飛車像老齡動物似的開始“哢嗒哢嗒”晃動身子爬高。周圍密麻麻亂糟糟的招攬生意的小房子在眼底下變小,街上的燈火隨之浮上夜幕。左側湖水在望。湖上漂浮的遊艇也亮起燈光,優雅地倒映在水麵。遠處山坡點綴著村莊燈火。美景靜靜地勒緊她的胸。


    鎮郊山丘她住的那一帶出現了。敏調整望遠鏡焦點,尋找自己的公寓。但不容易找見,車廂節節攀升,接近最高點。要抓緊才行!她拚命上下左右移動望遠鏡的視野,搜尋那座建築物,無奈鎮上類似的建築物太多了。車廂很快轉到頂端,無可挽回地開始下降。終於,她發現了要找的建築物:是它!然而窗口數量比她想的多。很多人推開窗扇,納入夏夜涼氣。她一個窗口一個窗口移動望遠鏡,總算找到三樓右數第二個房間。可此時車廂已接近地麵,視線被別的建築物擋住。可惜!差一點就可窺見自己房間了!


    車廂臨近地麵站台,緩緩地。她開門準備下車,卻推不開。她想起來,已從外側鎖住了,遂用眼睛搜尋售票亭裏的老人。老人不在,哪裏都沒有。售票亭裏的燈也已熄了。她想大聲招呼誰,但找不到可以招呼的人。車廂重新爬升。一塌糊塗!她嘆了口氣,莫名其妙!老人肯定上廁所或去別的什麽地方,錯過了她返回的時間,隻好再轉一圈返回。


    不過也好,敏想,老人的糊塗使自己得以多轉一圈。她下定決心,這回可要找準自己的公寓!她雙手緊握望遠鏡,臉探出窗外。由於大致方位已心中有數,這回沒費事就找出了自己房間。窗開著,裏麵燈也亮著(她不願意回黑房間,而且打算吃罷晚飯就回去)。


    用望遠鏡從遠處看自己住的房間,也真有些奇妙,甚至有一種愧疚感,就好像偷窺自己本身似的。但自己不在那裏,理所當然。茶幾上有電話機,可能的話,真想給那裏打個電話。桌上放著沒寫完的信。敏想從這裏看信,當然看不清楚。


    不久,車廂越過高空,開始下降。不料剛下降一點點,車廂突然“咣啷”一聲停止了。她的肩猛然撞到車廂壁上,望遠鏡險些掉下。驅動飛車巨輪的馬達聲戛然而止,不自然的寂靜包籠四周。剛才還作為背景音樂傳來的喧鬧的樂曲聲已然消失,地麵小房子的燈光差不多熄盡。她側耳傾聽:微微的風聲。此外一無所聞。是聲皆無。無呼喚聲,無小孩的歡笑聲。起始她完全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很快明白過來:自己被丟棄在了這裏。


    她從半開的窗探出上身,再次下望。原來自己己淩空高懸。她想大聲喊叫,叫人救助。但傳不到任何入耳畔,不試即已瞭然。離地麵太遠,且她的聲音絕不算大。


    老人跑去哪裏了呢?一定在喝酒,敏猜想,那臉色、那喘息、那嘶啞的嗓音——沒錯兒!他喝得大醉,完全忘了還有人在車上,關了機,此時正在哪個酒館大喝啤酒或杜鬆子酒,醉上加醉,記憶愈發蕩然無存。敏咬緊嘴唇,估計要等到明天白天才能脫身,或者傍晚?她不曉得遊樂園幾點開門。


    雖說時值盛夏,但瑞士的夜晚還是涼的。敏穿得很少,薄襯衫加布短裙。風開始吹來。她再次從窗口探身俯視地麵。燈光數量較剛才明顯減少了,看來遊樂園的工作人員已結束一天的工作離開了。不過,也該有人留下值班才是。她深深吸一口氣,一咬牙喊道:“來人啊!”喊罷細聽。如此重複數次,仍無反應。


    她從挎包裏掏出手冊,用原子筆寫上法語:“我關在遊樂園空中飛車裏,請幫助我。”


    然後從窗口扔出。紙片乘風飛去。風往鎮那邊吹,碰巧可以落在鎮上。但即使有誰撿起紙片看了,他(或她)怕也難以相信。於是她在第二頁加寫了姓名住址,這樣應該有可信性,人們會認真對待,而不當作玩笑或惡作劇。她把手冊撕去一半,一頁一頁拋往風中。


    隨後敏忽然心生一計,從挎包裏掏出錢夾,取出裏麵的東西,隻留一枚十法郎紙幣,將紙條塞入其中:“您頭上的空中飛車裏關著一名女性,請給予幫助。”之後把錢夾投下去,錢夾朝地麵筆直落下,但看不到落於何處,落地聲也聽不見。放零幣的錢包也同樣塞入紙條投了下去。


    敏看表:時針指在十時半。她確認挎包裏還有什麽:簡單的化妝品和小鏡、護照、太陽鏡、租車和房間的鑰匙、用來削果皮的軍用小刀、小玻璃紙裝的三塊鹹餅幹、法文軟皮書。晚飯吃過了,到明天早上還不至於餓肚子。涼風習習,不至於怎麽口渴。所幸尚未感到小便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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