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館裏我們分睡兩個房間,這方麵敏相當神經質。隻有一次--在佛羅倫斯預訂旅館出了差錯--兩人睡在一個大房間裏。床固然有兩個,但畢竟是同一房間,心不由怦怦直跳。她從浴室圍著浴巾出來時我看見了,她換衣服時我也目睹了。當然是拿起一本書佯裝沒看而用眼角一閃閃瞥見的。敏的肢體的確華麗。並非全裸,穿一條小小的三角褲,但仍令人嘆為觀止。勻稱苗條,臀部緊繃繃的,看上去同工藝品無異。真想讓你也看上一眼--別見怪。


    我想像自己被這苗條滑潤的身體擁抱的情景。在和她住同一房間的床上如此胡思亂想起來,覺得自己似乎正被沖往別的場所。想必因為亢奮的緣故,這天夜裏來了月經--比正常日期提前好多--弄得我狼狽不堪。喚,信上給你寫這個也解決不了什麽,就作為一個事實吧。


    昨晚在羅馬聽音樂會來著。由於時節不對,原本沒抱多大期望。結果碰上了一場十分激動人心的音樂會--馬爾塔·亞格裏奇(譯註:阿根廷鋼琴家(1941- )。)彈奏李斯特的1 號鋼琴協奏曲。是我頂喜歡的曲子。指揮是朱塞佩·西諾波利。演奏果然出類拔萃。樂曲陡然拔地而起,雄視四野,一氣流注。但從我的喜好來說,未免過於完美了。相比之下,還是多少有點出格離譜的、類似大型鄉間廟會那樣的演奏更對我口味。總之不喜歡疊床架屋,而喜歡直接衝擊心靈那樣的感覺。這點我和敏的看法不謀而合。威尼斯將舉辦維瓦爾第(譯註:一譯維伐爾地。義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約1675-1741)。)紀念音樂會,打算也去那裏看看。如同和你談小說時那樣,我和敏談音樂也怎麽都談不到盡頭。


    信夠長的了。看來我一旦拿起筆,中造就很難停下,向來如此。都說有教養的孩子不久留,可我在寫東西方麵(也可能不限於寫東西),自己的教養簡直令人絕望。就連身穿白色罩衫的跑堂老伯看到我這樣子都不時一臉驚愕。不過,我的手到底寫累了,差不多就寫到這兒吧,信紙也沒了。


    敏出門見羅馬老朋友去了。我一個人在旅館周圍散步,途中見到一家咖啡館,便進去歇息,就這樣緊一陣慢一陣給你寫信。簡直像從無人島上把信裝入瓶內給你寄去。也真是奇怪,離開敏孤零零剩得自己一人,也沒心緒找地方遊逛了。羅馬本是第一次來(也許不會來第二次了),卻不想看什麽古蹟,不想看什麽噴泉,不想買什麽東西,而隻是這樣坐在咖啡館椅子上,像狗似的呼哧呼哧嗅街頭氣息,觀察來往行人的麵孔--隻這樣我就十分滿足了。


    這麽著,現在我驀地意識到了--這樣給你寫信的時間裏,我一開始說的“仿佛被分解得七零八亂的莫名其妙的感覺”似乎變得淡薄起來,已經不那麽困擾自己了,一如半夜給你打完長途從電話亭出來之時。你這人說不定有此現實效用。


    你自己怎麽認為呢?不管怎樣,請為我祝福吧,祝我幸福和幸運。我肯定需要你的祝福。


    再見!


    又及:


    大約八月十五日回國。回國後,趁夏天還沒完,按約一起吃晚飯。


    *


    此後過了五天,從名字都沒聽說過的一個法國村莊來了第二封信。這次比上次略短一些。堇和敏在羅馬不再開租來的車,轉乘火車去威尼斯。在那裏整整聽了兩天維瓦爾第。演奏主要是在維瓦爾第當過司祭的教堂舉行的。她寫道:“這回維瓦爾第可聽足了,往下半年不會再想聽維瓦爾第了。”還介紹了威尼斯餐館紙包魚烤得多麽夠味。描寫十分有感染力,我都恨不得馬上跑去吃一頓同樣的東西。


    兩人從威尼斯返回米蘭,從那裏飛到巴黎。在巴黎稍事休息(再次購物),乘火車趕往勃艮第。敏的好友擁有莊園般的大宅院,兩人住在那裏。在勃艮第敏也像在義大利一樣轉了幾家葡萄酒倉庫,談妥買賣。午後得閑時,便把盒飯裝進籃裏去附近森林散步。葡萄酒當然也帶上幾瓶。“葡萄酒在這裏夢一樣好喝。”堇寫道。


    “對了,當初定在八月十五日回國,看來要有變更。我們在法國辦完事後,有可能去希臘的海島休整一下身骨。碰巧我在這裏結識的一位英國紳士(貨真價實的紳士)在那邊一座什麽小島上有座別墅,讓我隻管隨便用好了。竟有如此好事。敏也很積極。因為我們也需要休假,把工作丟去一邊放鬆放鬆。我們準備躺在愛琴海雪白的海灘上,把兩對美麗的辱房對著太陽,喝帶鬆脂味兒的葡萄酒,盡倩仰望空中的流雲--你不認為美妙之極?”


    我認為是美妙之極。


    下午我去市立遊泳池稍微遊了一會兒,回來路上在有冷氣的酒吧看一個小時書,然後回房間,一邊熨衣服一邊正反兩麵地聽《十年以後》的舊唱片。衣服熨了三件,唱片聽了兩麵。之後拿出減價時買的白葡萄酒,對上沛綠雅礦泉水喝著,用錄像機看事先錄好的足球比賽。“我就不會那麽傳球”--每當出現傳球場麵,我便搖頭嘆息。批評陌生人的錯誤,既容易又悅意。


    足球賽比完,我深深沉進沙發,茫然注視天花板,想像法國村莊裏的堇。也可能現在已轉移到希臘小島上去吧,正躺在海灘上仰望空中流移的白雲。總之她已同我天各一方。羅馬也好希臘也好通布圖也好阿爾甘達也好,哪一個都遠在天邊。並且往後她將更快更遠地離我而去。這麽想著,我心裏一陣難受,感覺上就好像在狂風呼嘯的黑夜緊緊貼在--一無緣由二無計劃三無信條地貼在高高的石牆上的無謂的小蟲。離開我後堇說她“孤單”,但她身邊有敏。我可是誰都沒有,隻有自己,一如往日。


    堇八月十五日沒有返回,她的電話機裏仍是“外出旅行”那句冷冰冰的留言。堇搬家後馬上買了有留言錄音功能的電話,再不用雨夜裏撐傘跑去電話亭了。萬全之策。我沒往電話裏留言。


    十八日又打了一次,依然“外出旅行”。短暫的無機信號音響過後我報以姓名,留下一句短語:“回來打電話給我”。但此後也沒電話打來。大概敏和堇對希臘那個島一見鍾情,沒心思回日本了。


    這期間我整天去學校陪足球部的學生練球,隻同“女朋友”睡了一次。她同丈夫帶兩個孩子一起去峇裏島度假,剛剛回來,曬得洽到好處,以致我抱她時不能不想大約在希臘的堇,進去時不能不想堇的肢體。


    假如我不認識堇這個人,說不定某種程度上會真心喜歡上比我大七歲的她(她兒子是我的學生),同她的關係相應深入下去。她漂亮,溫柔,又雷厲風行。就我的喜好來說,化妝略嫌濃些,但衣著得體。另外,也許是她本人注意減肥的關係,真的一點兒都不胖,不折不扣用得上“成熟”二字。她十分清楚我需求什麽和不需求什麽,該進展到哪裏、該中止在哪裏也諳熟於心--不論床上還是床下。她使我像乘坐飛機頭等艙一樣舒心愜意。


    “和丈夫差不多一年沒做了。”一次她在我懷裏直言相告,“隻和你做。”


    可是愛她就愛不起來。因為和堇在一起時我時常感覺到的那種幾乎可以說是無條件的油然而生的親密,在我同她之間無論如何也沒產生,而總有一層類似透明薄紗樣的東西。程度雖若隱若現,但無疑是一層阻隔。由於這個緣故,兩人見麵時--尤其告別時--有時不知說什麽才好,而這在同堇一起時是不曾有過的。我通過同她幽會而屢屢得以確認一個無可撼動的事實:自已是多麽需要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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