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形成原由我不大清楚,反正這種感受是隻能在跑完全程馬拉鬆時才能出現的特殊感受。說來奇怪,即使跑半程馬拉鬆也沒有如此感受,無非“拚命跑完二十一公裏”而已。誠然,半程說辛苦也夠辛苦的,但那是跑完時即可整個消失的辛苦。而跑完全程馬拉鬆時,就有無法簡單化解的執著的東西在人的(至少我的)心頭揮之不去。解釋是解釋不好,感覺上就好像不久還將遭遇剛剛嚐過的痛苦,因而必須相應做一下“善後處理”——“這個還要重複的,這回得重複得好一些才行!”正因如此,前後十二年時間裏我才不顧每次都累得氣喘籲籲筋疲力盡而不屈不撓堅持跑全程馬拉鬆——當然“善後處理”是一點也沒處理好。


    或許有人說是自虐,但我認為決不是僅僅如此,莫如說類似一種好奇心,類似一種力圖通過一次次增加次數一點點提高限度來把自己身上潛在的、自己尚不知曉而想一睹為快的東西一把拉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心情……


    細想之下,這同我平時對長篇小說懷有的心情幾乎一模一樣。某一天突然動了寫長篇小說的念頭,於是坐在桌前,數月或數年屏息斂氣將神經集中在極限狀態,終於寫出一部長篇。每次都累得像狠狠擰過的抹布,啊,太累了,累死了!心想再不幹那種事了。不料時過不久,再次心血來cháo:這回可要大幹一場!又死皮賴臉地坐在桌前動筆寫長篇。然而無論怎麽寫無論寫多少都仍有凝結物沉甸甸地殘留在肚子裏。


    相比之下,短篇小說就好像十公裏賽,再長不過是半程馬拉鬆罷了。不用說,短篇自有短篇的獨特作用,自有其相應的文思和愉悅,但缺乏——當然是對我而言——深深觸及身體結構本身的那種決定性的致命性質的東西,因而“愛憎參半”的東西也少於長篇。


    馬拉鬆跑完後,去終點附近科普利廣場裏麵的波士頓最有名的海鮮餐廳“leagal seafood”喝蜆肉湯,吃一種惟獨新英格蘭地區才有的我喜歡吃的海貝。女侍應生看著我手中跑完全程的紀念章誇獎道:“你跑馬拉鬆了?嗬,好有勇氣啊!”非我瞎說,被人誇有勇氣有生以來差不多是頭一次。說實話,我根本沒什麽勇氣。


    但不管誰怎麽說,有勇氣也好沒勇氣也好,跑完全程馬拉鬆之後吃的足夠量的熱氣騰騰的晚餐,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之一。


    不管誰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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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美國女小說家(1938- )。


    [2] 美國麻薩諸塞州的沿海城市。


    [3]作者曾把業餘馬拉鬆選手戲分為“鬆竹梅”三級,“梅”為最低一級。


    [4]積極思維,積極意念。


    [5]原文為heartbreak hill,意思是“令人撕心裂肺般悲痛的山” 。


    [6]意為“某種別的東西” 。


    漩渦貓的找法(選載)


    吃人的美洲獅和變態電影和作家湯姆·瓊斯


    近來看報,有篇報導說一個可憐的散步者給美洲獅吃了。事件發生在加利福尼亞州薩克拉門托西北一個度假區,遇害者是一位名叫芭芭拉·舒娜的四十歲女士。吃她的是一隻三四歲的母獅。它把沒吃完的舒娜屍體用樹葉蓋了,第二天又來接著吃(這大約是美洲獅的一般習性,原先我不知道的)。正吃著,被發現屍體後埋伏在那裏的獵手們開槍打死。


    報紙上刊登了那頭死獅的圖片。小豹般大小,牙齒一看就很銳利。一段時間裏因其數量發生全國性減少而被指定為“瀕臨滅絕危機的獸種(endangered species)”,但由於保護政策的關係,近來數量略有增多。在紐約中央公園跑步的女性即使大白天也必須小心遭人強暴(這個動輒發生),而稍一離開城市,這回又要提防被美洲獅或灰熊吃掉。更有甚者,用來福槍狙擊跑步中的總統都在計劃之中。看來美國的跑步者全然輕鬆不起來。


    我在希臘跑步時也常有狗撲來,嚇得我一身冷汗。那裏的狗幾乎全是牧羊犬或其後裔,被訓練得惟以保護羊群驅逐異己為天職,撲過來是要動真格的。雖說比不上美洲獅,卻也相當可怕,馬虎不得。再說當地一般沒有閑得跑步之人,所以一瞧見有人跑步,狗們就一致認為“正有異常事態發生”,愈發群情激憤。這麽著,我遭遇了好幾次險情。


    在土耳其旅行期間,狗比希臘還多還凶,以致一次也沒敢跑。如此看來,可以讓一個老大不小的漢子一大清早就閑來無事而特意跑上十多公裏的國度,在世界範圍內想必是例外的存在。按理,即使不故意那麽折騰也能在日常生活中自然保持足夠的運動量、保持營養平衡的狀態當然再好不過,問題是很難那麽如願以償(尤其小說家怕是很難)。


    而且在美洲獅眼裏,獨自在山裏邊屁顛屁顛奔跑的人隻能是其正中下懷的餌料,撲上來吃了恐怕也是作為美洲獅的“通常營業行為”。所以,事情從好壞的觀點去看是說不大清楚的,畢竟在山裏給美洲獅突然撲來大口小口吃了不算是快意的死法(但若你問我哪種死法快意,我也不好回答)。往後注意盡可能別在美國的山裏亂跑。


    同跑步這一健康行為大約處於正相反位置的(雖然我偷偷心想實際上並不盡然),乃是那個約翰·沃特茲的超級變態電影。他的新片《係列媽媽》在美國評價還過得去,放映的電影院雖然不多,但放映期間相當長,在文藝界也算是不屈不撓的。當然,畢竟是卡斯林·特納主演的娛樂影片,沒有過去那種勢不可擋的惡劣趣味、下流和變態。雖然玩笑開得帶有鄉下味兒,溫吞水似的,但作為近來已變得不甚尖酸苛刻的美國影片,優雅的部分仍然很見功力,看得我相當開心。不錯!沃特茲基本娛樂化之後的《哭叫的嬰兒》(cry baby)、《噴霧髮膠》(hair spray)等作品也十分引人入勝,但《係列媽媽》沒有像以往那樣逃入塑料的人工世界,而是與現代打擂台,這種地方十分令人敬佩。


    可是,最近在附近一家電影院第一次看的沃特茲舊作《女人風波》(female trouble。一九七四年。迪貝因主演)實在出乎意料地一塌糊塗。這個也好,他的《粉紅色的火烈鳥》(pink mingo)也好,居然有閑工夫拍攝這麽無可救藥荒誕不經的影片,腦袋裏到底想的什麽?喜歡倒是喜歡。


    那家電影院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搞了個“約翰·沃特茲電影周”,上映他的所有作品。波士頓近郊的sick(是sick而非 chic[1])男女從大白天可是就雲集此處,一齊捧腹大笑。好事。同樣變態的肯·拉塞爾近來已乏善可陳,務請另一位梟雄約翰·沃特茲以後也大張旗鼓——有如此想法的恐怕不限於我和所謂“變態電影迷”的“拜領小姐”[2]。


    這家電影院名叫“布拉多爾·西雅塔”,位於劍橋的哈佛廣場。也許因為觀眾大部分是哈佛大學吵吵嚷嚷的大學生,所以經常上映相當晦澀的電影,例如《年輕時候的羅伯特·米查姆特集》之類放個沒完沒了,然而還真有人看。每個月發行一本名叫《本月上映電影預告》的小冊子。不過這東西做得相當精美,一看就讓人歡喜。電影專家齋藤英治來玩過一次,看了這家電影院,深有感觸地說:“厲害呀,春樹,我真想住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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