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分節閱讀_8


    通不便,池裏隻有十來個人。其中一半是美國住客:


    他們與其說是遊泳,莫如說是在專心曬日光浴。


    這座由舊華族別墅改建成的酒店,有一方芳糙淒淒的庭院,遊泳池與主建築之間隔著一道薔薇籬笆,沿籬笆爬上略略高出的山坡,海麵、港口和街市盡收眼底。


    我和鼠在25米長的遊泳池裏競相遊了幾個來回。然後並排躺在輕便摺疊椅上,喝著冰鎮可樂。我調整完呼吸抽罷一支煙的時間裏,鼠愣愣地望著一個獨自盡情遊泳的美國少女。


    萬裏無雲的晴空,幾架噴氣式飛機留下幾縷凍僵似的白線,倏然飛去。


    “小時候天上的飛機好像更多來著。”鼠望了眼天空說:


    “幾乎清一色是美軍飛機,有一對螺旋漿的雙體傢夥。記得?”


    “p38?”


    “不,運輸機。比p38大得多,有時飛得很低很低,連空軍標誌都能看到。……此外記得的有dc6、dc7,還見過賽巴噴氣式哩。”


    “夠老的了!”


    “是啊,還是艾森豪時代。巡洋艦一進港,就滿街都是美國軍憲和水兵。見過美國軍憲?”


    “嗯。”


    “好些東西都失去了。當然不是說我喜歡軍人……”


    我點點頭。


    “賽巴那飛機真是厲害,連凝固汽油彈都投得下來。見過凝固汽油彈下落的光景?”


    “在戰爭影片裏。”


    “人這東西想出的名堂真是夠多的,而且又都那麽精妙。


    再過10年,恐怕連凝固汽油彈都令人懷念也未可知。”


    我笑著點燃第二支煙。“喜歡飛機?”


    “想當飛行員來著,過去。可惜槁壞了眼睛,隻好死心。”


    “真的?”


    “喜歡天空,百看不厭。當然不看也可以。”鼠沉默了5分鍾,驀然開口道:“有時候我無論如何都受不了,受不了自己有錢。恨不能一逃了事。你能理解?”


    “無法理解。”我不禁愕然。“不過逃就是嘍,要是真心那麽想的話。”


    “……或許那樣最好,跑到一處陌生的城市,一切從頭開始。也並不壞。”


    “不回大學了?”


    “算了。也無法回去嘛!”鼠從墨鏡的背後用眼睛追逐仍在遊泳的女孩。


    “幹嘛算了?”


    “怎麽說呢,大概因為厭煩了吧。可我也在盡我的努力——就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我也在考慮別人,像考慮自己的事一樣,也因此挨過警察的揍。但到時候人們終究要各歸其位,唯獨我無處可歸,如同椅子被人開玩笑抽走了一般。”


    “往後做什麽?”


    鼠用毛巾擦著腳,沉吟多時。


    “想寫小說,你看如何!”


    “還用說,那就寫嘛!”


    鼠點頭。


    “什麽小說?”


    “好小說,對自己來說。我麽,不覺得自己有什麽才能。但我想如果寫,起碼得寫足以使自己本身受到啟發的東西才行,否則沒有意思。是吧?”


    “是啊。”


    “或是為自己本身寫……或是為蟬寫。”


    “蟬?”


    “嗯。”鼠捏弄了一會懸掛在裸胸前的甘迺迪銅餞。“幾年前,我同一個女孩去過奈良。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日午後,我倆在山路上走了3個小時。途中遇到的活物,隻有留下一聲尖叫拔地飛走的野鳥,和路旁撲楞翅膀的秋蟬。因為太熱了。


    “走了一大陣,我們找一處夏糙整齊茂密的緩坡,弓身坐下,在沁人心脾的山風的吹拂中擦去汗水。斜坡下麵橫著一條很深的壕溝,對麵是一處古墳,小島一般高,上麵長滿蒼鬱的樹木。是古代天皇的。看過?”


    我點點頭。


    “那時我想、幹嘛要建造成這麽個龐然大物呢?……當然,無論什麽樣的墳墓都自有意義。就是說它告訴人們,無論什麽樣的人遲早都是一死。問題是那傢夥過於龐大。龐大有時候會把事物的本質弄得麵目全非。說老實話,那傢夥看上去根本就不像墓,是山。濠溝的水麵上到處是青蛙和水糙,周圍柵欄掛滿蜘蛛網。


    “我一聲不響地看著古墳,傾聽風掠水麵的聲響。當時我體會到的心情,用語言絕對無法表達。不,那壓根兒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完完全全被包圍的感覺。就是說,蟬也罷蛙也罷蜘蛛也罷風也罷,統統融為一體在宇宙中漂流。”


    說到這裏,鼠喝掉泡沫早已消失的最後一口可樂。


    “每次寫東西,我都要想起那個夏日午後和樹木蒼鬱的古墳。並且心想,要是能為蟬、蛙、蜘蛛以及夏糙和風寫點什麽,該是何等美妙!”


    說罷,鼠雙手抱在脖後,默然望著天空。


    “那……你是寫什麽了?”


    “哪裏,一行也沒寫成,什麽也沒寫成。”


    “是這樣?”


    “汝等乃地中之鹽。”


    “?”


    “倘鹽失效,當取別物代之。”鼠如此說道。


    黃昏時分,陽光黯談下來,我們離開遊泳池,跨進盪出曼托巴尼義大利民謠旋律的賓館小酒巴,端起涼啤酒。寬大的窗口外麵,港口的燈火歷歷在目。


    “女孩怎麽樣了?”我咬咬牙問。


    鼠用指甲剔去嘴邊沾的酒沫,沉思似地望著天花板。


    “說白啦,這件事原本打算什麽也不告訴你來著。簡直傻氣得很。”


    “不是想找我商量一次麽?”


    “那倒是。但想了一個晚上,還是免了。世上有的事情是奈何不得的。”


    “比如說?”


    “比如蟲牙:一天突然作痛,誰來安慰都照痛不止,這一來,就開始對自己大為氣惱,並接著對那些不對自己生氣的傢夥無端氣惱起來。明白?”


    “多多少少。”我說,“不過你認真想想看:條件大夥都一樣,就像同坐一架出了故障的飛機。誠然,有的運氣好些有的運氣差些,有的堅強些有些懦弱些,有的有錢有的沒錢。但沒有一個傢夥懷有超平常人的自信,大家一個樣,擁有什麽的傢夥生怕一旦失去,一無所有的傢夥擔心永遠一無所有,大家一個樣。所以,早些覺察到這一點的人應該力爭使自己多少懷有自信,哪怕裝模作樣也好,對吧?什麽自信之人,那樣的人根本沒有,有的不過是能夠裝出自信的人。”


    “提個問題好麽?”


    我點點頭。


    “你果真這樣認為?”


    “嗯。”


    鼠默然不語,久久盯著啤酒杯不動。


    “就不能說是說謊?”鼠神情肅然。


    我用車把鼠送回家,而後一個人走進爵士酒吧。


    “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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