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隱達沒辦法,就同方小姐碰碰杯,幹了。


    因是招待港商,大家都自便,酒也就喝得斯文。關隱達最怕的是霸蠻勸酒,不喝有礙麵子,喝吧又難免不醉。


    應酬完了,關隱達與周書記同車回縣委大院。向縣長和王副縣長是本地人,自己修有房子,就各自回家了。


    關隱達一進屋,就見客廳裏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黑男人,一下想不起是誰了。他才到任幾天,同誰都隻是見過一兩麵。便很客氣地笑笑,說,你好你好。那人就要站起來同他握手。他忙擺了擺手,說,你坐吧坐吧,我放一下包。就走到書房放了公文包。仔細一想,對了,這是公安局的副局長李大坤,幾天前在同政法係統局以上負責人見麵會上見過一麵的。


    老李,這段很忙吧?關隱達出來招呼道。


    也許是因為關隱達一口就叫出了他的名字,李大坤感到有些激動,屁股抬一下,像要站起來的樣子。說,不忙不忙。再忙也沒有當書記的忙呀?


    陶陶這時出來了,向著李大坤說,對不起啊。老關半天不回來,我也沒好好招呼你。我家通通才轉學過來,還不太適應這裏的老師,天天晚上我得給他補一下火。說著就為李大坤添了茶,敬上一支煙,又回裏屋去了。


    李大坤顯得很隨便,抽著煙說,我也沒什麽事,隻是來看看關書記。關書記剛來,有些不方便的地方,就同我們說一聲。我們公安局有一個好傳統,凡是管我們的書記,我們一定要讓他有一個好的工作環境。管政法是很辛苦的,不能讓領導在一些小事上過多分心哩。


    關隱達哈哈一笑,說,老李真幽默呀!有意思有意思。我們是當領導,可不是當老爺啊!能有什麽事?一個三口之家,就連吃飯拉屎的事加在一起,也沒有多少事啊。說到底,家裏的事,除了“進出口”,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關隱達幾句話說得李大坤也哈哈笑了。關隱達知道接下來就是閑扯了。他不想同他扯公安局的事。憑他多年來的領導經驗,他認為不該就這麽同一位不太了解的下屬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真的是來談工作,他就應同他們一把手朱克儉一道來。他這麽一個人上門來談,本意自不必說。他就同李大坤隨便扯扯閑話。可李大坤總扯到公安局的事情,叫關隱達不好怎麽答應他。他便望著電視,優雅地抽著煙,嘴上有心無心地啊啊著。時不時又拿別的話來岔開。他見李大坤能把拍馬屁的話說得自自然然,叫人聽來半真半假,不覺得怎麽肉麻,就料定這人隻怕非等閑之輩。當領導的同這種人打交道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叫他們操縱了。


    我的印象,黎南的老百姓還是很淳樸的啊。關隱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又緩緩地吐出來。那樣子像飽含了感情。


    李大坤卻說,群眾總的來說是好的,但也有少數叫人頭痛的。說得難聽點,簡直是刁民。你這政法書記的擔子很重哩。


    這話太煞風景了。關隱達剛才那麽說,一來是想岔開李大坤的話頭,二來是抒發對百姓的一種情感。李大坤卻一句話又扯到工作上去了,而且說得那麽不中聽。不過扯了這麽一會兒了,關隱達一直還沒有給他提供打小報告的機會,總是在他剛要說什麽的時候,就叫關隱達繞開了。既然李大坤總是這樣,關隱達就拿出了領導的架勢,說,老李,我哪天要專門同你們局裏的幾個頭兒研究一下公安的工作方法問題。現在矛盾多,案子多,而警力又不足,如果不好好研究一下工作方法,就更難辦了。不是我一個人的擔子問題,也不是我忙不忙就可以解決問題的。不是我說偷懶的話,我這個縣委副書記,總不能陪你們天天泡在案子裏嘛。關鍵還是靠你們,還是靠你們在提高工作水平上下功夫。當然,聽周書記介紹,公安局近來一段工作還是不錯的。


    李大坤忙說,對對,工作方法是要改進一下。我早同老朱說過,也提過一些建議……


    關隱達不讓李大坤說下去,就搶了話頭說,你們幾個頭兒要好好研究一下。他隻容李大坤說了兩句是是,便不斷地發問,提的又都是一些無關緊要,不著邊際的話題。李大坤就沒頭沒腦地答問。可他往往不等李大坤答完,又提別的話題了。他有意這樣。他知道李大坤要麽會感覺這位領導沒有耐心聽他講話,要麽會讓李大坤覺得這位領導思維活躍,叫人應接不暇。不管他怎麽去感受,都會對他構成一種威壓。關隱達需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等李大坤有點顯得拘束了,關隱達突然什麽也不說了。室廳便隻有電視的聲音。李大坤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打攪關書記休息了。就站起來了。關隱達也站了起來,握著李大坤的手說,不急嘛。有空就來扯扯啊。


    關隱達剛準備替他開門,瞥見門角有一個包裹,就拉住李大坤說,老李你這就不對了。


    李大坤推推關隱達,說,關書記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他說什麽也不肯拿回那個包裹。


    關隱達說,老李,我同你講個道理。我老關也不是一個假模假樣的人,搞什麽假正經。我們以後多接觸你就知道了。你想想,我們都是靠工資吃飯的人,每個月就那麽點點錢,要養家餬口,哪有錢用來講這個客氣?我們以後要經常打交道,講究這一套就不隨便了。我哪天想到你家去坐坐的話,我怎麽進門?不送個禮品給你嗎?有來無往非禮也。送嗎?我的確沒這個錢送。


    關隱達想盡量把話說得入情入理,但見李大坤好像不好意思了,便覺得剛才可能還是生硬了一點,就退了一步,說,這樣吧,你這條煙我還是拿了,反正菸酒不分家。其他的你還是拿回去。不過老李,這可是最後一次啊。


    李大坤臉上這才好過些,笑道,關書記這麽認真,我也不好說什麽了。有你這樣實在的好領導,我們公安也好搞了。李大坤再客氣幾句,揮揮手走了。


    陶陶輔導完了兒子通通,出來給關隱達倒水洗臉泡腳。關隱達正泡著腳,猛然想起要給朱克儉掛個電話。剛才隨便同李大坤提到要他們研究一下工作方法的事,說不定老李明天一早就會同老朱說的。這一來就不對頭了。他一般隻能給下麵的一把手直接下達指示,不然一把手會有看法的。照說李大坤要是有頭腦的話,就不該自己向老朱去轉達他的指示。但看樣子李大坤還沒這個心計,他隻怕還會拿這事到老朱麵前去炫耀,表明他在關書記這裏得寵了。


    關隱達讓陶陶遞過電話,掛了過去。接電話的是朱克儉的老婆,說老朱還沒回來。


    臨睡前,關隱達再掛了朱克儉家電話,老朱老婆也不問問是誰,很生氣的樣子,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囉嗦?講沒回來沒回來。還不等他再開言,那邊砰地放了電話。


    關隱達放下電話,忍不住搖頭而笑。陶陶問他笑什麽,他說,公安局朱局長的老婆好賢惠哩。


    這麽一天下來,真有些累人,關隱達上床不久,就朦朧入睡。卻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張明信片,他猛地清醒了。他同夫人的感情一直很深,可是年深月久,他又越來越想念那位遠在北方的女人。其實他同肖荃同學時,隻是常在一起玩,兩人從未說破過什麽。倒是別的同學總以為他們倆是那麽一回事。畢業後天各一方,也常通信,但隻是愉快地交流些與感情無關的事情。後來,他同地委書記陶凡的女兒結了婚。他向她發了喜帖,但她沒來,也沒有任何消息給他。當時他想到過自己也許傷害了一個女人。但那時候,他新婚燕爾,官運正旺,也不把這事太放在心上。他不到三十歲,在一個縣裏任副書記,眼看就要接縣長,過幾年又是縣委書記。成天都有許多的事要幹,也無暇顧及兒女情長的事。人一現實,便覺得感情上的事太浪漫,是小孩子們玩的把戲,倒有些好笑了。兩人從此音訊隔絕。不到幾年,陶凡退了下來,張兆林接地委書記,關隱達開始在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兜圈子了。他嶽母曾感嘆說,他是成也陶凡,敗也陶凡。他有一段心情很灰,便又想起了肖荃。這時他才發現,他同肖荃是什麽話都可以說的,而同陶陶卻不可以。他便懷疑自己是不是深深地愛著這個女人?他不想存有這麽危險的念頭,便想這也許就是妻子與朋友的區別吧。但他的確想知道她的消息。她現在怎麽樣了?她成家了嗎?但卻不知她的下落了。後來偶爾在報紙上看到她的一篇散文,寫的是想念一位失去聯繫的朋友。他連讀了幾遍,他熟悉她的文筆,更熟悉她寫的那樁樁往事,而她的那位朋友就是他!他相信這個肖荃就是他這幾年常常想起的那個肖荃。“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她的文章在對故人的思念和尋覓中戛然而止。關隱達幾乎要落下淚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後來,經過了許多周折,才找到了她。原來她已隨丈夫遠去北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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