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便就這個話題探討了一會兒。張青染卻暗自好笑起來。心想,還為批評搞什麽正本清源?當領導當到一定份上了,還聽你講什麽道理?他們罵起人來了還顧你的麵子?自古禮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領導罵了,你抗議說,你要批評就批評,不要罵人。別人不說你神經有問題才怪。


    下班後,小寧有意跟上張青染,感謝說,全搭幫你老兄為我解圍,不然我退都遇不出來。不知李處長今天哪根筋被我觸著了,值得他那麽發火?


    張青染知道不該同小寧多說什麽,但仍克製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隻要想著他是領導,一切都想通了。


    小寧愣著眼睛望著他,似乎什麽也沒想通。站在外麵太冷了,張青染揚揚手,就同小寧分手了。


    李處長下了幾天基層,今天回到辦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辛苦。這是慣例。同張青染握手時,李處長說,我不知道麥娜原來是你的表妹哩!對不起對不起。


    張青染的臉刷地紅了,忙說,是我小劉的表妹。


    李處長同別人握手去了,還回頭說聲對不起。張青染臉還熱熱的,一時冷不下來。口上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著哪裏哪裏。他想自己其實沒有必要這麽尷尬,麥娜怎麽樣並沒有丟他的臉。可他一聽李處長說起麥娜,忙說是老婆的表妹。這麽一想,心裏對麥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處長客氣完了,又說了一會兒話,就出去了。李處長又說,這次跟何市長到下麵,何市長閑扯時扯到麥娜,就說到你了。何市長對麥娜的印象不錯哩。


    啊啊,是嗎?張青染不知說什麽才好。


    何市長很關注你,問了你的情況。我向他作了介紹。他說,這個同誌不錯!李處長就像給別人帶來了喜訊的人,自己臉上也洋溢著喜氣。


    張青染忙說,謝謝你李處長,謝謝,謝謝!


    其實張青染也跟何市長下過幾次基層,好像都沒有給何市長留下什麽印象。每次何市長下去,都會帶上有關部門的負責人,為的是便於就地解決問題。不了解情況的以為這是當領導的耍威風,有意弄得這麽前呼後擁的。不過那場麵看上去也的確有前呼後擁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廠的車間或者農村的養殖場,各部門的負責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市長,脅肩而笑,張青染偶爾隨了去,隻是一般工作人員,根本就輪不上他同何市長搭話。別說搭話,張青染的目光無論如何都沒有機會同何市長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隨何市長下去,都希望給何市長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來之後,他都很難再見到一次何市長。到市政府工作快十年了,他幾乎沒有在機關大院裏見哪位市長現過身。同他沒進機關一樣,隻是天天在電視裏看見領導同誌神采奕奕的。他同老婆開玩笑說,領導同誌好像是從地道裏出人辦公室的。萬難在辦公樓的走廊裏碰上何市長,張青染十分恭敬地叫聲何市長好,但他得到的回報最多是一張陌生的笑臉,那笑臉顯得很有涵養。


    李處長情緒極好,說,何市長要是來興趣了,也同大家說笑話。他講笑話的水平還很高哩。


    張青染知道李處長一定是聽何市長講了一個什麽笑話了,就說是嗎?這時小寧進來了,站在一邊恭聽李處長說笑。


    何市長說他從前有位同事,做起報告來盡是粗話。譬如批評有的幹部膽大胡為,就說是老鼠子日貓×,好大的膽子!要求大家工作要幹脆利落,就說門檻上斬狗卵,一刀兩斷!李處長說罷哈哈大笑起來。張青染和小寧也一齊笑了。


    電話響了,張青染接了,見是劉主任。劉主任說,小張嗎?這幾天忙什麽?張青染說,沒忙什麽,劉主任又說,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個電話。張青染便把電話遞給李處長,說劉主任要你。


    李處長接過電話,忙說劉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來一下行嗎?說罷放下電話,微笑著上樓去了。


    李處長一出門,小寧就說,現在好像領導不講痞話就不聯繫群眾似的。是不是世道越來越庸俗了?我昨天看電視,見電視裏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瀟灑狀,說,想不到這位連漢字都認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來原來還那麽像模像樣。我們不能不驚奇音樂包裝的神妙。我聽了這位主持的解說隻覺全身發麻,不知他這是在捧人呢還是在損人。可看他那得意樣兒,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聯想到現在似乎有一種趨勢,人們爭著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張青染笑道,小寧你別成天活得像個哲學家,這樣很痛苦的。我總覺得這世上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學家。


    小寧冷冷一笑,說,還哲學家?現在這世道還能出哲學家?哲學家的思想應該是獨立的、深邃的。現在人們好像在進行一場淺薄比賽,你想同人說些深刻的東西,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隻好爭著把自己頭腦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帶一樣。人們沒有思想,隻有動物本能。飢餓了想吃飯,發情了想上床。我說幹脆還徹底一點,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誰,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這怎麽說?張青染覺得小寧蠻有意思的,就有意問道。


    小寧說,真的這樣了,當官的省事,好管啊。


    張青染說,人人都這樣了,誰來管誰?


    小寧說,隻留一個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聽他一個人的,多省事!


    張青染笑笑,說,讓你來做這個人好了。喂,我倆怎麽說著說著說到這裏來了?越說越沒邊了。剛才是說什麽?對了,是說領導同誌講痞話。其實我說,光隻說說沒關係。俗話說,愛叫的狗不咬人。


    小寧便說,這個也是。何市長這人生活上還是很檢點的。


    對對,對對。不過這個問題不是你我可以隨便議論的事情。張青染說著便望望小寧,琢磨著這夥子的心思。他覺得小寧雖說嘴上無遮攔,但畢竟人在官場,起碼的禁忌還是懂的。說到市長,他也隻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寧又出奇語,道,什麽隨便議論不隨便議論?神秘政治!我感覺才參加工作那幾年,氣氛還好些,這幾年越來越森嚴壁壘了。有鬼事說都不讓人說,哪有這個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說都說不得了?


    張青染感到這種議論太危險了,就擺擺手說,小寧,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小寧便不說了,站在桌邊翻報紙。張青染也不說別的,看著一本文件,其實是裝模作樣。他想小寧這個性,按民間的說法是直率,按官場的說法是幼稚。不過自己有時也這麽幼稚,不然也許早撈了個正處副處的了。自己同李處長年紀差不多,隻因不當官,在劉主任眼裏還是小張,而李處長則是老李。


    李處長回來了,今天他的嘖嘖真的很好,進屋就拍拍小寧的肩膀,笑容可掬,說,小寧呀!他隻是這麽叫了一聲,沒有下文。小寧便麵作笑容,像是受寵若驚,又像是不知所措,總之姿態有些拘謹起來。小寧便搔搔頭,抓抓臉,笑著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小寧一走,李處長神秘地望望門,再把頭往前探了一下,說,剛才劉主任找我扯了扯工作。後來專門問到你的情況,劉主任很關心你的。這次劉主任也跟何市長到下麵,我把你的情況向劉主任作了詳細匯報,劉主任聽了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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