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曾國藩在大帳中無事時就翻閱《易》,以排遣鬱悶,緩解情緒。每當曾國藩心情不好的時候,曾國藩總習慣性地翻讀《易》來調整自己的心緒。《易》會讓曾國藩想起還有一個未知的世界,生命不僅僅隻是這個實在的世界,還有更廣大的世界讓人無法涉及。有更廣大的未知世界作參照,對於這個世界,往往就會看得更清晰,也會變得更為冷靜客觀。曾國藩一直不算是一個戰爭狂人,雖說曾國藩藉助戰爭青雲直上功成名就,但在內心深處,對於戰爭,曾國藩一直是排斥的。那一天晚上,在燈下讀《易》,曾國藩想得很多,他在想:就一個人的人生而言,功名、事業、富貴、地位、權勢等,可以稱為“陽”的話;坎坷、不利、退讓、寬容、壓抑等,可以歸結為“陰”。陰與陽,一定要互補、要調和。就“陽”而言,自己得到的已夠多了。不說少年時的一帆風順,就說自己做了朝廷大員之後,自己上輩健在,兒女雙全,這就已經是接近完美了。有這樣的福分,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從陰陽平衡的角度,每得到一項福分,曾國藩就害怕自己會損失什麽……對於人生,曾國藩感覺就像墜入一個巨大的迷宮之中,膽戰心驚,誠惶誠恐。他時常陷入莫名的恐慌之中,這個世界,所有的因與果那樣複雜,乍明乍暗,人生一世,一定得謙遜小心才行。這樣的姿態,才是一個人的最佳生存方式。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畫著一個圓,不求畫大,如果能圓一點,就算是非常圓滿了。


    1866年12月12日,朝廷終於同意了曾國藩的要求,授李鴻章為欽差大臣,專辦剿撚事宜,全力圍剿撚軍;曾國藩補授大學士,回兩江總督本任。到了月底,曾國藩派員到徐州,將欽差大臣的關防送交李鴻章。這個行為後來還曾引起議論,說曾國藩是不願意交出大權,所以才如此怠慢——按理說,關防交接應該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應該由雙方親自交接——其實,曾國藩隻是身體不佳、行動不便,所以也就沒親自去徐州交關防了。在此之後,事態的發展都是由李鴻章來承擔了——過了新年之後,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曾國荃所統率的新湘軍郭鬆林部在湖北安陸府被東撚軍擊潰,郭鬆林重傷被俘,之後被救出。不久,另一個更不好的消息傳來,淮軍張樹珊部在湖北德安府被殲,淮軍大將張樹珊陣亡。在周口,病中的曾國藩聽到這樣的消息之後,心若死灰。戰事就這樣充滿著不確定的因素,一切都是無可奈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啊!


    1867年的春節是在周口過的,這一輩子,曾國藩從未度過這樣一個寂寥的春節。年前,周口一帶接連下了好幾天大雪,皚皚白雪中,周口一下子變成了死寂的孤島,幾乎所有的道路都中斷了。身處這樣的孤島中,曾國藩覺得自己就像上天的棄兒一樣,變得可有可無。外麵的世界,跟自己似乎一點關係也沒有了。身處這樣的絕境之中,心境更是憂傷而頹唐。曾國藩真正地感到,對於這個世界,自己已缺乏很多興趣了,唯一值得關注的,隻是自己的內心。身處大帳之中,曾國藩不時能聽到軍營附近的爆竹聲,一聲接一聲地傳來。聽著這樣的嘈雜聲,曾國藩覺得自己的太陽穴跳得更厲害了,像有人使勁地拽著自己的神經似的。這會不會是一種不好的徵兆呢?好不容易到了正月初五,手下探明,道路開始通暢了。曾國藩立即傳下話來,讓隨從們收拾行李,打算趕回金陵。從周口到徐州的路走得非常艱難,很多地方的雪還沒有化,車馬走得格外小心翼翼,有好幾次,曾國藩所乘的馬車差一點就出事,隨從們都驚恐萬分。曾國藩倒沒理會,他一直瞑目沉思,不發一言,就像遊離於兩個世界似的。隨從也不敢驚動他,他們覺得,大帥變得越來越陌生了,也越來越令人害怕了。2月19日,曾國藩到達了徐州,李鴻章帶著一幫大員們在城外恭恭敬敬地迎接。看著李鴻章也是一張疲憊不堪的臉,曾國藩不由心存憐惜。李鴻章小自己一輪,也屬羊,跟自己一樣,也是一頭受累的羊。李鴻章先是關切地詢問了一些老師的身體情況,然後,雙方的話題轉到了軍事上。曾國藩語重心長地闡述自己的戰略思想,一再強調河防的重要。李鴻章頻頻點頭,看得出來,李鴻章對於老師的河防策略,還是很認同的。這一點讓曾國藩異常欣慰。曾國藩想的是,隻要李鴻章認可自己的主張,就一定會取得剿撚的勝利,而自己灰溜溜地從戰場上撤離,就不能算是真正的失敗,隻不過是自己心力不濟罷了。


    淮軍將領


    接下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讓曾國藩感到無奈,也感到悲涼了。曾國藩沒有想到的是,劉銘傳和鮑超竟然也在戰爭之中反目成仇。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李鴻章命劉銘傳與鮑超一同進攻湖北尹隆河處的撚軍。劉銘傳趕到尹隆河後,見鮑超還沒到,想貪得頭功,孤軍深入,遭致撚軍包圍,差點全軍覆沒。幸虧鮑超軍隊趕到,將劉銘傳救了出來。誰知劉銘傳反而責怪鮑超延誤約期,雙方鬧得極不痛快,差一點又大打出手。狀告到李鴻章那裏,李鴻章同樣也感到棘手。這兩個人,都是打仗不要命的猛將,但雙方誰也不買誰的帳,都想爭頭功。李鴻章無奈,隻好和起了稀泥。結果得理不饒人的老資格湘軍猛將鮑超不答應了,這個深山野夫本來就不是那種權力欲很重的人,一氣之下,幹脆稱病回老家去了。鮑超走了,湘軍群龍無首,按慣例,李鴻章得將鮑超的“霆”字營解散。這一切,都在曾國藩的眼皮底下進行。對於李鴻章的所作所為,曾國藩沒有表態,他感到無力的是:打仗,是要銳氣的,不管是為什麽打仗,一支部隊,還是想法單純一點,純粹一點好。現在,部隊變了,人也變了,很多人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就很難打勝仗了。


    1867年3月8日,李鴻章由徐州移駐周口。3月21日,瀟瀟春雨中,曾國藩離開了徐州,啟行返回金陵。曾國藩登船之時,回望身後那座在煙雨中孤然兀立在原野中的城池,不禁傷感異常。曾國藩知道,自己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麽多年的戎馬生涯,就以這樣的冷清方式結束了,命,這就是命,曾國藩不得不再一次認命。戰爭——那是多麽陰晦和沉鬱的時光啊!幾多不幸,幾多痛楚,幾多危難,幾多惶恐,以及長期窒息在心的不確定感和焦灼不安的懷疑,終於離他遠去了。


    曾國藩離開之後,一開始,戰事依然慘烈——繼劉銘傳鄂西尹隆河一役被打得花翎落地落荒而逃後,淮軍悍將唐殿魁,在一場短刀肉搏戰中,負重傷被馬隊踩死……盡管如此,李鴻章一直堅持沿用曾國藩的戰略思想,在沿河岸邊和險隘處廣築長牆,水麵上密布水師戰船,同時加大堅壁清野的力度。撚軍馬隊在範圍被逐漸縮小後,失去了奔馳流動的優勢,同時,糧糙供應不上,人心思變。很快,戰局得到了有效扭轉——東撚軍在破運河堤牆東去之後,李鴻章調集數省的人馬,移師山東,對東撚軍仍舊實行包圍。東撚軍又想掉轉方向突破運河,重歸河南,在運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頑強阻擊——這一回,季節幫了李鴻章的大忙:雨季到來,大雨滂沱,河水猛漲,東撚軍渡不了運河,軍心大亂。東撚軍驍將任化邦被淮軍派出的jian細刺殺,軍勢轉衰。之後,李鴻章率領人馬在山東壽光將東撚軍團團圍住,東撚軍首領賴文光奮力殺出,南走江蘇,在揚州被俘。張宗禹的西撚軍聽說東撚軍失敗,由陝西宜川東渡黃河,經山西西南角,直插河南懷慶,再折而北走直隸定州、保定、邊馬至北京房山,最後在北風凜冽、大雪紛飛之中,搶渡“雪橋”,竄入魯東。西撚軍這一神速行動,讓京師陷入極度驚慌,朝廷急調李鴻章、左宗棠、劉鬆山等會剿西撚軍,前堵後追。這樣,在黃河以北的山東、直隸地區,竟集中了清軍十餘萬人。西撚軍陷入了西阻運河、北阻減河、南阻黃河、東臨大海的包圍圈中,左衝右突,無法突出重圍。最後,西撚軍全軍覆沒,張宗禹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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