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湘軍大隊人馬的解散,東南局勢變得平穩起來。不僅僅是曾國藩,很多人都為此鬆了一口氣。不過讓曾國藩稍感寬慰的是,龐大的湘軍水師保留住了——原先的湘軍水師改編為長江水師,納入了朝廷的正式編製,這一點,對於湘軍很多弟兄,算是有了一個交代。值得慶幸的還有淮軍的保留。以李鴻章處世的圓滑和機智,倒是可以成就一番事業的。淮軍也算是他的部隊,是他命令李鴻章一手組建的。把淮軍留下來,是一件好事。有淮軍在,自己就會很安全。況且,現在戰事還沒有真正平息,在北方,撚軍異常活躍,淮軍打仗剽悍,裝備好,對北方也比較熟悉,去擔當圍剿任務更為適宜。至於其他方麵,除曾氏兄弟的直轄湘軍被裁撤之外,左宗棠部湘軍也由六萬餘人裁去四萬多,其餘江西、湖南等地的湘軍也大部遣散。這支龐大的隊伍,就像秋天裏的樹葉一樣,一陣風吹來,就慢慢凋落了;也像一塊冰一樣,泡在水中之後,慢慢地就消失了。一段時間之後,曾國藩的情緒變得平穩了,這一切,跟萬事萬物其實都是一個理,每個事物的誕生都是有使命的,使命結束了,末日也就來臨了。


    接下來,又一樁事情讓曾國藩大費腦筋,也讓曾國藩大傷元氣。那就是太平天國幼王失蹤案件。金陵破城後,李秀成乘亂護送太平天國幼王出城。李秀成的腳負傷之後,危急之下,他將幼王扶上自己的馬,讓隨從帶著幼王突圍而去。曾國藩因為一直沒有得到幼天王去向的報告,以為幼天王在亂軍之中已喪命,便在向朝廷的奏摺中聲稱幼王積薪宮殿,舉火自焚。一直喜歡唱反調的左宗棠大約得到了一些消息,也給朝廷上了一個摺子,稱幼天王並沒有死,而是在金陵城破之後,逃往浙江湖州。這一次,是左宗棠第二次不給曾國藩麵子了。第一次,是在曾國藩賭氣告假回老家丁憂的時候,左宗棠就到處說曾國藩是個“書呆子”、“假正經”,讓曾國藩很惱火。這一次,左宗棠的說法同樣讓曾國藩兄弟很難堪。一番調查後,曾國藩又向朝廷上了一奏摺,說幼王並沒有逃走……就這樣,曾國藩與左宗棠打起了筆墨官司,雙方吵得不可開交。讓曾國藩顏麵掃地的是,幼天王的確沒死,而且在江西被抓住了。自此之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曾國藩對左宗棠一直耿耿於懷,與左斷交,一直到死都沒有跟左宗棠通信。一直到後來左宗棠進軍西北,曾國藩在最後的時間裏,主動將湘軍劉鬆山部調撥給左宗棠,並且在供給上全力滿足左宗棠,為左宗棠在西北戰場的勝利提供了保障。左宗棠也投桃報李,大捷之後,上奏朝廷請求褒獎曾國藩。兩人到了此時,自然“相視一笑泯恩仇”了。這當然是後話了。


    1864年10月8日,再度回到安慶的曾國藩帶著家眷搬遷至金陵。曾國藩將兩江總督府設在了太平天國天王府內。之前幾成一片廢墟的金陵,在度過了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之後,像一個病人一樣,慢慢地開始恢復元氣。市民們陸續走上街,人們的臉上慢慢有了笑容。畢竟,這裏曾是六朝古都,什麽樣的風雨沒有見過,金陵人早已習慣於以不變來對待外麵世界的瞬息萬變了。相對於清峻的北京而言,富麗溫軟的金陵無疑更具人情味,也更有平民的精神,讓人更為寬心,這一點,讓同樣來自南方的曾國藩感到很親切。在金陵,曾國藩明顯沒感到類似京城的方方麵麵的壓力。這是一個比較適合居住的城市,沒有北方的官僚氣,也沒有江南的地主氣。它既市井化,又有一點書卷氣,有一種新型的商業和經濟之上形成的市民氣象,既市儈又實利,又活潑而平淡。在這座城市,人們有難得的平常心,也有處變不驚的大家風範。當然,對於這座城市來說,還有須臾不可割捨的風花雪月,以及那些經久陳舊的文化。


    莫愁湖中的曾公閣


    曾國藩慢慢變得安寧了,他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一開始,對於這種不需要提心弔膽的日子,他還感到不習慣,但慢慢地,曾國藩開始享受和平的寧靜了。有時候,曾國藩甚至會叫一兩個戲班子來府中唱戲,然後把彭玉麟、趙烈文他們喊來,呷著好茶,聽得有滋有味。曾國藩平日喝得較多的,是安徽的茶葉,無論是黃山毛峰,還是六安瓜片,或者是太平猴魁什麽的,他都非常愛喝。當然,曾國藩最喜歡的,還是家鄉的永豐細茶。幾乎每一年,家裏人總要從湖南給他捎上幾斤。唯一讓曾國藩感到不習慣的是,以前自己滿耳聽到的,都是湖南鄉音,現在,身邊左右傳來的,都是安徽話,連給他當差的,都換成淮軍了。對於此,曾國藩並不後悔,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該散的,總有散的那一天。


    對於這樣的生活,曾國藩還是心安理得的。畢竟,以曾國藩的人生目標來說,他並不想做一個“神”。在他的一生中,他隻是想做一個尋神者,一個能找到“神”的人,一個按照“理”來做人做事的人。隻有擁有“規矩”,曾國藩才會有一種安全感,也能從中找到自己的樂趣。曾國藩從沒想到做一個聖徒,也從沒考慮過拯救世界什麽的,他隻是想盡自己的菲薄之力,做一點實實在在的事情。曾國藩始終是人,一個兢兢業業、克己復禮的人,一個謙謙的君子。這樣的初衷,使得曾國藩總以一種獨一無二的堅韌和毅力竭力爭取盡善盡美。他的內心中,一直有一種巨大的信仰力量,像大提琴一樣迂迴低沉。


    晚清時的金陵街道


    很快,金陵被攻克後的第一個冬至到了。按照慣例,這一天是祭祀祖宗和亡靈的日子。還沒到晚上,金陵的街道上,到處都是燒紙錢的人。這也難怪,大戰剛過,城中新增亡靈無數,哪一家沒有淒婉的家事呢?到了晚上,即使在曾府之內,都能聽到附近哭聲一片,仿佛自己所待的地方是地獄一般。曾國藩不由嘆了口氣,吩咐家人也燒上幾疊紙錢,祭奠一下自己的家人。怔怔地看著那些紙錢在火中變成了灰蝴蝶和黑蝴蝶,曾國藩不由感慨生死之隔如紙一樣輕薄。那些當年活生生的魂靈,現在躲藏在什麽地方呢——但願他們在地下安息。


    1865年4月,朝廷繼續爆發政權鬥爭,那拉氏親擬詔旨,斥責恭親王奕?妄自尊大,目無君主,暗使離間,諸多挾製等等,革去其議政王和其他一切差事,不準幹預政事。在金陵,第一時間裏,曾國藩像一頭警覺的獵犬一樣獲悉了這個消息,曾國藩擔心這件事隻是一個信號,隨之還有相應的行動。既然對奕?都可以慡然棄之,對於大臣,更可以卸磨殺驢了。曾國藩苦思數日,開始向心腹將領吹風試探,想聽聽他們有什麽好的應對辦法。4月27日,曾國藩以巡察為名,相約駐紮裕溪口的水師將領彭玉麟赴下關一見。兩人乘一隻小舟來到了長江之中,在浩渺無垠的江麵上,密談良久。彭玉麟一直是曾國藩的心腹,為人剛正,淡泊名利,曾國藩很信得過他。彭玉麟勸慰曾國藩說,不行幹脆歸隱山林算了。曾國藩苦笑著說,山林裏就安全了嗎?彭玉麟又向曾國藩建議:幹脆自己帶頭向朝廷遞交奏摺,要求朝廷善待功臣。曾國藩想了想,還是認為時機不成熟,不能莽撞行事。兩人商定的結果隻能是靜觀其變,從京中進一步了解詳情,弄清事情的原委後,再決定下一步怎麽辦。很快,從京城傳來的消息證實,奕?隻是被罷了“議政王”一職,不久,又開始主政軍機處了。曾國藩一顆懸著的心又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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