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7年3月6日,正在江西瑞州城外湘軍大營的曾國藩接到了弟弟曾國潢的家信,告知父親曾麟書突然去世。噩耗如晴天霹靂一樣在曾國藩頭頂炸響。父親的死太過突然了,不到一年前,曾國藩被圍江西,一直在白楊坪關注戰局的父親心急如焚,專門派曾國華趕到湖北武昌,請求胡林翼派兵救援。然後,曾國華和曾國荃分別率領部隊趕到了江西。這些,其實都是由父親在暗地裏指揮。曾麟書平日裏溫文爾雅,幾乎對曾國藩所做的一切都積極支持。也正因此,除了曾國潢外,曾國藩將三個弟弟都帶到戰場。對於父親的病情,曾國藩起先並沒有在意。父親身體一直不錯,隻是前一段時間來信,告知身體不好,病臥在床,不過沒太大的事,讓曾國藩放心在前線打仗。沒想到隻幾個月的工夫,父親說走就走了。曾國藩心如刀絞。在他看來,自己畢生所努力的,就是想為曾家增光,為父母長臉麵。現在,父親沒了,自己千辛萬苦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動力和方向。如果再一味地忍辱負重,又有什麽意義呢?


    那段時間曾國藩的心情糟透了。從他寫的一首詩中,可以看出哀傷的情緒:大葉遲未發,冷風吹我衣。


    天地氣一濁,回頭萬事非。


    虛舟無抵忤,恩怨召殺機。


    年年絆物累,俯仰鄰垢譏。


    終然學黃鵠,浩蕩滄溟飛。


    一個人的心境冥暗至此,哪裏還會有什麽精神呢?曾國藩想的是,人生應該知天達命,磊落瀟灑,像黃鵠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而現在,整日生活在憂讒避毀當中,跟坐監獄有什麽兩樣呢?前思後想一番後,心灰意懶的曾國藩決定離開江西。父親的死,正好給曾國藩一個藉口,一方麵,曾國藩不想落得個不孝的名聲;另一方麵,對這種無休止的屠殺,曾國藩已從心底裏感到了厭倦。曾國藩向朝廷上了一個請假的奏摺,不等朝廷回復,就封存了大印,準備帶曾國華離開湘軍大營。有人提醒他,應該等批準後才能離開,他畢竟是湘軍主帥,又是非常時期。曾國藩鐵青著臉搖了搖頭,他真的是有點煩那個搖搖欲墜的朝廷了,這個朝廷懦弱無比、忠jian不分、自私自利。對於這樣一個不信任自己的朝廷,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呢?曾國藩一直是有著出世之心的,正是有著出世之心,他才表現得格外入世。曾國藩想的是,不如就這樣幹淨利落地回到自己的山村之中,做一個世外桃源的員外,夏日賞荷,秋日觀山,冬日品茗;至於春天,幹脆如孔子一樣,“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二三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不也很愜意嗎?


    3月21日,曾國藩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歸鄉之路。走在江西至湖南的崎嶇山路上,曾國藩仍是愁雲不展,他甚至都懶得跟弟弟們說話。這時候春天已經來了,路邊的樹枝已吐出了新芽,一簇簇野櫻桃花在山野怒放,像一團團火焰在燃燒。現在還是早春,再過一段時間,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也會開放,那時的山野,會更加繽紛多彩。八天後,曾國藩終於回到湖南湘鄉白楊坪。他先是在父親的靈前大哭一場。對於父親曾麟書,曾國藩一直感恩戴德,父親是一個典型的鄉村秀才,善良,重諾言,守信用,同時又極重孝道。曾國藩一直記得父親握著一卷書在屋前的竹林裏搖頭晃腦大聲誦讀的模樣——父親一隻手攏在胸前,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誦到得意處,那隻手就移到胸前,輕輕地撚動下巴上的山羊鬍子。對於曾家來說,父親起到的,就是一個承前啟後的作用,像長長生物鏈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環節。曾國藩向隨從以及隨同的地方官交代,一定要從簡。曾國藩耿耿於懷的是當年祖父曾玉屏的死,當時曾國藩還在京城,一切均交於曾國潢、曾國華、曾國荃等操辦,這幾個兄弟沒考慮那麽多,在小小的鄉村,一下子竟擺了五百多席,連村裏的祠堂裏也被宴席占滿了。這樣的大操大辦,很讓曾國藩生氣,為了此事,遲歸的曾國藩狠狠地罵了曾國荃幾兄弟一通。曾國藩告誡父親的喪事一定要從簡,再也不能這樣驚擾鄉民了。


    盡管曾國藩一再要求從簡,但喪事還是辦得很隆重——來的人太多了,不僅僅是毗鄰鄉鎮的熟人,連一些外地的親戚朋友也趕來了。喪事辦完了,人cháo慢慢退了下去,山村也變得平靜起來。朝廷聽說曾國藩沒有獲準就回老家奔喪,非常惱怒,本想治曾國藩的罪,由於湖南巡撫駱秉章、湖北巡撫胡林翼反覆為曾國藩求情,事情才算得到通融解決——朝廷給了曾國藩三個月的假期,令其回籍治喪,發給安家費四百兩白銀,假滿之後仍回江西辦理軍務,至於擅自離開部隊一事,免予追究。曾國藩接到上諭之後,啼笑皆非。由於沉浸在悲傷之中,對於朝廷的責備,曾國藩也無暇理會,更何況,他已經不打算回江西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慢慢地,曾國藩從悲傷中緩過神來。故鄉的一切重新讓他感到親切,昔日的緊張和憂鬱也像結痂了的傷口一樣,慢慢地回歸正常。


    三個月的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曾國藩心中仍有情緒,也心灰意懶。曾國藩真的想退隱山村了,他向朝廷打報告,奏請按照慣例,在家守三年之孝。鹹豐皇帝當然不同意他的請求,命他仍遵前旨,假滿後即返回江西軍營,繼續督辦軍務。接到上諭之後,曾國藩滿肚子不高興,越想越覺得鬱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豁出去了。當天晚上,曾國藩挑燈夜戰,撰寫了一封奏摺,題為《瀝陳辦事艱難仍懇終製折》,在這篇長長的奏摺中,曾國藩訴說了自創建湘軍以來受到的種種委曲,尤其是將近年來在江西督辦軍務的三點難處,詳詳細細地向朝廷作了報告:一是沒有軍權。因他所率領的湘軍屬於臨時募集的官勇,不是國家經製之兵,所以雖能征善戰,但有功人員卻不能像綠營弁兵那樣補授實缺;自己雖然是兵部侍郎,卻無法對自己的部下進行獎勵和提拔,即使是補授小缺,也須向巡撫、總兵求情,久而久之,很難取信部下,鼓勵士氣。二是沒有政權,自己以兵部侍郎之職帶兵,在地方上處於虛懸客位,既無政權,又無財權,又無賞罰黜陟之權,所以遇事掣肘,處處碰壁,兵餉沒有保障,動輒受到斷餉的要挾。三是沒有欽差大臣的職銜,隻是以團練大臣募勇成軍,雖奉有出省之戰之諭,但沒有欽差赴某省辦理軍務的正式命令,更沒有正式印信,因而處處受到地方督撫的歧視、刁難和排擠。


    最後,曾國藩強調說,“細察今日局勢,非位任巡撫有察吏之權,決不能以治軍”——從奏摺中,明顯可以看出,這一回,曾國藩明擺著是要向鹹豐提條件——與其這樣左右掣肘,還真的不如不幹了。


    奏摺送出之後,曾國藩心裏一直忐忑不安,想想都有點後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牢騷會引起什麽樣的後果。在那段時間裏,曾國藩經常百無聊賴地在書房裏用耆糙占卜吉凶,每一次,他總是對自己占出的結果進行否定,最後,一切還是不了了之。黃昏的時候,曾國藩時常一個人走到僻靜的地方,安坐下來,呆呆地凝視著北方。山的那一邊,就是自己曾經作戰的地方;在雲的那一邊,就該是京城了吧?一個自己待了十二年卻根本不知深淺的地方。那個地方有紅牆黃瓦,高高的樓閣,一群麵色蒼白的人,就那樣糙率地掌握著所有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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