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寫字,真行篆隸,爾頗好之,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餘生平因作字遲鈍,吃虧不少。爾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則幾矣。


    至於作詩文,亦宜在二三十歲立定規模;過三十後,則長進極難。作四書文,作試帖詩,作律賦,作古今體詩,作古文,作驕體文,數者不可不一一講求,一一試為之。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過時不試為之,則後此彌不肯為矣。


    至於作人之道,聖賢於言萬語,大抵不外敬恕二字。“仲弓問仁”一章,言敬恕最為親切。


    自此以外,如“立則見其參於前也,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為“泰而不驕”;“正其衣冠,嚴然人望而畏”,斯為“威而不猛”:是皆言敬之最好下手者。


    孔言“欲立立人,欲達達人”;孟言“行有不得,反求諸已”,“以仁存心,以禮存心’,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是皆言總之最好下手者。


    爾心境明白,於恕字或易著功,敬字則直勉強行之。此立德之基,不可不謹。


    科場在即,亦宜保養身體。


    餘在外平安,不多及。


    再,此次日記,封入澄侯叔函中寄至家矣。餘自十二至湖口,十九夜五更開船晉江西省,廿一申刻即至章門。餘不多及。又示。


    諭紀澤鹹豐八年八月初三日·安仁至貴溪途中讀書當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善讀書者,


    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


    字諭紀澤:八月一日,劉曾撰來營,接爾第二號信並薛曉帆信,得悉家中四宅平安,至以為慰。


    汝讀《四書》無甚心得,由不能虛心涵泳,切己體察。朱子教人讀書之法,此二語最為精當。爾現讀《離婁》,即如《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吾往年讀之,亦無甚警惕;近歲在外辦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淩上矣。“愛人不親”章,往年讀之,不甚親切;近歲閱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已體察之一端也。


    涵泳二字,最不易識,餘嚐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沒興。泳者,如魚之遊水,如人之準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也。左太沖有“誰足萬裏流”之句,蘇子瞻有夜臥但足詩,有浴罷詩,亦人性樂水者之一快也。


    善讀書者,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花、如稻、如魚、如濯足,則涵泳二字,庶可得之於意言之表。爾讀書易於解說文義,卻不甚能深入,可就來子“涵泳”


    “體察”二語悉心求之。


    鄒叔明新刊地圖甚好。餘寄書左季翁,托購致十幅,爾收得後,可好藏之。


    薛曉帆銀百兩宜壁還,餘有覆信,可並交季翁也,此囑。


    諭紀澤鹹豐八年八月二十日·弋陽軍中


    生平三恥,望兒能雪。作事無論大小,皆宜有始有終。


    字諭紀澤:十九日曾六來營,接爾初七日第五號家信並詩一首,具悉次日入闈,考具皆齊矣,此時計已出鬧還家。


    餘於初八日至河口,本擬由鉛山入閩,進搗崇安,已拜疏矣。光澤之賊,竄擾江西,連陷滬溪、金溪、安仁三縣,即在安仁屯踞,十四日派張凱章往剿。十五日餘亦回駐弋陽,等安仁破滅後,餘乃由沙溪雲際關入閩也。


    爾七古詩,氣清而詞亦穩,餘閱之欣慰。凡作詩最宜講究聲調,餘所選鈔五古九家,七古六家,聲調皆極鏗鏗,耐人百讀不厭。餘所未鈔者,如左太沖、江文通、陳子昂、柳子厚之五古,鮑明遠、高達夫、王摩詰、陸放翁之七古,聲調亦清越異常。爾欲作五古七古,須熟讀五古七古各數十篇,先之以高聲朗誦以昌其氣,繼之以密詠恬吟以玩其味,二者並進,使古人之聲調拂拂然若與我之喉舌相習,則下筆為詩時,必有句調湊赴腕下,詩成自讀之,亦自覺琅琅可誦,引出一種興會來。古人雲,“新詩改罷自長吟”,又雲“鍛詩來就且長吟”,可見古人慘澹經營之時,亦純在聲調上下工夫。蓋有字句之詩,人籟也;無字句之詩,天籟也。解此者,能使天籟人籟湊泊而成,則於詩之道思過半矣。


    爾好寫字,是一好氣習。近日墨色不甚光潤,較去年春夏已稍退矣。以後作字,須講究墨色。古來書家,無不善使墨者,能令一種神光活色浮於紙上,固由臨池之勤染翰之多所致,亦緣於墨之新舊濃淡,用墨之輕重疾徐,皆有精意運乎其間,故能使光氣常新也。


    餘生平有三恥:學問各途,皆略涉其涯換,獨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恆星五緯亦不認識,一恥也;每作一事,治一業,輒有始無終,二恥也;少時作字,不能臨摹一家之體,遂致屢變而無所成,遲鈍而不適於用,近歲在軍,因作字太鈍,廢閣殊多,三恥也。爾若為克家之子,當思雪此三恥。


    推步算學縱難通曉,恆星五緯觀認尚易。家中言天文之書,有十七史中各天文誌,及《五禮通考》中所輯〈觀象授時》一種,每夜認明恆星二三座,不過數月,可畢識矣。


    凡作一事,無論大小易難,皆宜有始有終。


    作字時先求國勻,次求敏捷。若一日能作楷書一萬,少或七八千,愈多愈熟,則手腕毫不費力。將來以之為學則手鈔群書,以之從政則案無留續,無窮受用皆從寫字之勻而且捷生出。--三者皆足以彌吾之缺憾矣。


    今年初次下場,或中或不中,無甚關係。榜後即當看《詩經註疏》,以後窮經讀史,二者迭進。國朝大儒,如顧、閻、江、戴、段、王數先生之書,亦不可不熟讀而深思之。光陰難得,一刻幹金!


    以後寫安稟來營,不妨將胸中所見、簡編所得,馳騁議論,俾餘得以考察爾之進步,不宜太寥寥,此諭。


    諭紀澤鹹豐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建昌


    願人曰紀澤度量大於其父。學問無成有


    愧王文肅,但願兒輩能效王氏子孫。


    字諭紀澤:聞爾至長沙已逾月餘,而無稟來營,何也?


    少庚訃信百餘件,聞皆爾親筆寫之,何不發刻!或請人幫寫?非謂爾宜自借精力,蓋以少庚年未三十,情有等差,禮有隆殺,則精力亦不宜過竭耳。


    近想已歸家度歲?今年家中因溫甫叔之變,氣象較之往年迥不相同。餘因去年在家,爭辨細事,與鄉裏鄙人無異,至今深抱悔憾,故雖在外,亦惻然寡歡。爾當體我此意,於叔祖各叔父母前盡些愛敬之心,常存休戚一體之念,無懷彼此歧視之見,則老輩內外必器愛爾,後輩兄弟姊妹必以爾為榜樣。日處日親,愈久愈敬,若使宗族鄉黨皆日紀澤之量大於其父之量,則餘欣然矣。


    餘前有信教爾學作賦,爾復稟並未提及。又有信言涵養二字,爾復稟亦未之及。嗣後我信中所論之事,爾宜一一稟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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