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訊傳出,南明的隆武政權和魯王朝廷均派人攜帶“詔書”而來,對吳易加官晉爵,視為中興大將。飄飄然之餘,吳易與“白頭軍”將領們開始輕敵。許多水賊出身的將卒本性畢露,四處剽掠。清軍方麵,卻加緊準備。海鹽一戰,“白頭軍”大敗,夏完淳也因軍敗與吳易等人走散。至於陳子龍,他在海鹽之戰前已經看出吳易手下烏合之眾難成大事,便以籌餉為名離開了“白頭軍”,想另行發展。


    吳易軍敗後,其父、其妻、其女均投湖自殺,以免被清軍俘虜受辱。吳易本人逃入湖中,仍舊堅持抗清鬥爭。


    1646年夏,吳易聽人風傳清朝任命的嘉善知縣劉肅之想“反正”,便派人與之聯絡。孰料,這劉知縣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降清,他之所以散布自己想“反正”,無非是想誘執吳易。見吳易自己送上門,劉肅之立刻派人持信來復,邀請吳易來縣衙赴宴。吳易不疑有詐,隻帶隨從數人來會。“鴻門宴”入易出難,劉肅之早就通知大批清兵埋伏,待吳易一入門,立即逮捕了這位“白頭軍”領袖,很快送往杭州處死。


    吳易為人雖屬輕率無遠略之人,但大節不虧,慷慨歸刑,並作《絕命辭》:


    落魄少年場,說霸論王,金鞭玉轡拂垂楊。劍客屠沽連騎去,喚取紅妝。


    歌笑酒爐旁,築擊高陽,彎弓醉裏she天狼。瞥眼神州何處在,半枕黃粱。


    成敗論英雄,史筆朦朧,與吳霸越事匆匆。盡墨淩煙能幾個,人虎人龍。


    雙弓酒杯中,身世萍逢,半窗斜月透西風。夢裏邯鄲還說夢,驀地晨鍾。


    夏完淳聞訊,立即白服以往,在吳江為吳易起衣冠塚,與文人同道哭吊,賦《吳江野哭》、《魚服》二首詩歌,祭奠吳易,表達了復仇雪恨的決心:


    江南三月鶯花嬌,東風係纜垂虹橋。美人意氣埋塵霧,門前枯柳風蕭蕭。


    有客扁舟淚成血,三千珠履音塵絕。曉氣平連震澤雲,春風吹落吳江月。


    平陵一曲聲杳然,靈旗慘澹歸荒煙。茫茫滄海填精衛,寂寂空山哭杜鵑。


    夢中細語曾聞得,蒼黃不辨公顏色。江上非無吊屈人,座中猶是悲田客。


    感激當年授命時,哭公清夜畏人知。空聞蔡琰猶堪贖,便作侯芭不敢辭。


    相將灑淚銜黃土,築公虛塚青鬆路。年年同祭伍胥祠,人人不上要離墓。(《吳江野哭》)


    投筆新從定遠侯,登壇誓飲月氏頭。蓮花劍淬胡霜重,柳葉衣輕漢月秋。


    勵誌雞鳴思擊楫,驚心魚服愧同舟。一身湖海茫茫恨,縞素秦庭矢報仇。(《魚服》)


    四海狼煙美少年(3)


    1647年早春時分,得悉清朝任命的蘇鬆提督吳勝兆要反正的消息,少年夏完淳馬上萌發了巨大的恢復希望,急忙為吳勝兆與浙東義師牽線搭橋,積極準備待事發時本人親自參加戰鬥,做決死之戰。吳勝兆(這名字就不好,“無勝兆”也)謀泄,其手下將領搶先一步把他的計劃上告清廷。吳勝兆一卒未出,身已成擒。而浙東方麵,屋漏偏遭連夜雨,義師水軍剛離岸,颶風忽至,大部分人被淹嗆而死,潰不成軍。清廷對吳勝兆一案十分重視,四處抓人,陳子龍等人首先遭到逮捕。押送途中,陳子龍投水殉國。


    夏完淳喉中鹹淚和血吞。由於他本人也在清政府通緝名單中,便一度曾匿藏於其嶽父錢旃在嘉善的家中。1647年夏,他決定渡海加入魯王政權軍隊。夏完淳至孝之人,臨行前,他回鄉間老家探望嫡母和生母,準備與二老告別之後再出發。清廷眼線多多,夏完淳甫一回家,即為人偵知。清廷人馬俱至,逮捕了這位少年英雄。由於他是朝廷重犯,被立刻押赴南京受訊。


    在南京受押的八十天,是少年英雄夏完淳人生旅途的最後八十天。其間,他不僅智鬥明朝降臣洪承疇,巧妙羞辱了這名清廷鷹犬,並且自激自盛,賦詩寫詞多篇,表達了他“今生已矣來世為期”的沖天豪情和“家國之仇未報”的遺恨。


    被羈之初,夏完淳作《採桑子》一詞,從內心深處抒發了他的亡國之愁:


    片風絲雨籠煙絮,玉點香球。玉點香球,今日東風不滿樓。


    暗將亡國傷心事,訴與東流。訴與東流,萬裏長江一帶愁。


    清廷主持江南一帶招撫的第一把手乃洪承疇。他聽說夏完淳與其嶽父錢旃被抓,很是得意,便想親自勸降這翁婿二人,此舉不僅能為清朝主子招納“人才”,又能給自己臉上貼“慈德”金粉。


    南京舊朝堂上,洪承疇高坐,喝問下麵被提審的夏完淳:“汝童子有何大見識,豈能稱兵犯逆。想必是被人矇騙,誤入軍中。如歸順大清,當不失美官。”


    夏完淳不為所動,反問洪承疇:“爾何人也?”


    旁邊虎狼衙役叱喝:“此乃洪大人!”又有獄吏在其旁低聲告之:“此乃洪亨九(洪承疇)先生。”


    夏完淳佯作不知,厲聲抗喝:“哼,堂上定是偽類假冒。本朝洪亨九先生,皇明人傑,他在嵩山、杏山與北虜(清軍)勇戰,血濺章渠,先皇帝(崇禎帝)聞之震悼,親自作詩褒念。我正是仰慕洪亨九先生的忠烈,才欲殺身殉國,以效仿先烈英舉。”


    獄吏們此時很窘迫。洪承疇在上座麵如土灰。上來一人,厲聲叱喝夏完淳:“上麵審你的,正是洪經略!”


    夏完淳朗聲一笑:“不要騙我!洪亨九先生死於大明國事已久,天子曾臨祠親祭,淚灑龍顏,群臣嗚咽。汝等何樣逆賊醜類,敢托忠烈先生大名,穿虜服虜帽冒充堂堂洪先生,真狗賊耳!”


    洪承疇汗下如雨,嘴唇哆嗦,小英雄字字戳到他靈魂痛處,使得這個變節之人如萬箭攢心般難堪、難受。食祿數代之大明重臣,反而不如江南一身世卑微的十六歲少年,真讓人愧死!(類似故事也發生在同吳易一起被抓的“白頭軍”領導人孫兆奎身上,他被押南京後,也是洪承疇主審。孫兆奎輕蔑地笑問堂上洪大人:“我們大明朝也有一個犧牲的先烈叫洪承疇,您不會與那位大人同名吧?”狠狠羞辱了洪承疇。)


    忽然,一旁因久受嚴刑而勉強支撐的夏完淳嶽父錢旃力竭跌倒,伏地不起。夏完淳見狀,忙上前扶起嶽丈,厲聲激勵道:“大人您當初與陳子龍先生及我完淳三人同時歃血為盟,決心在江南舉義抗敵。今天我二人能一同身死,可以慷慨在地下與陳子龍先生相會,真是奇大丈夫平生之豪事,何必如此氣沮!”聽女婿如此說,錢先生咬牙挺起,忍耐奇痛。


    洪承疇默然久之,隻得揮揮手,今士卒把二人押回牢獄。然後,上報清廷,擬判處夏、錢二人死刑。


    上述種種歷史的細節,不見於清朝禦用文人“官修”的史書。而是出於被幹隆帝“禦封”為“貳臣”的明末大才子屈大均著作《皇明四朝成仁錄》中。這位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投機文人,自身道德深玷大汙,但他內心中對全忠全義的英雄,也不由自主流露出熱切的渴慕和深刻的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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