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旁因久受嚴刑而不支的夏完淳嶽父錢枬忽然一聲倒地,匍伏不起。夏完淳見狀,忙上前扶起嶽丈,厲聲激勵道:“大人您當初與陳子龍先生及我完淳三人同時歃血為盟,決心在江南舉義抗敵。今天我二人能一同身死,可以慷慨在地下與陳子龍先生相會,真真奇大丈夫平生之豪事,何必如此氣沮!”


    聽女婿如此說,錢先生咬牙挺起,忍耐奇痛。


    洪承疇默然久之,隻得揮揮手,今士卒把二人押回牢獄。然後,上報清廷,擬判處夏、錢二人死刑。


    上述種種歷史的細節,不見於滿清禦用奴才文人“官修”的史書。而是出於被幹隆帝“禦封”為“貳臣”的明末大才子屈大均著作《皇明四朝成仁錄》中。


    這位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投機文人,自身道德深玷大汙,但他內心中對全忠全義的英雄,也不由自主流露出熱切的渴慕和深刻的崇敬。


    深知自己來日無多,夏完淳在獄中寫下了他那篇流傳千古的《獄中上母書》,派人轉送老家的嫡母盛氏與生母陸氏: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報母矣!


    痛自嚴君見背,兩易春秋(嚴君:對父親的敬稱。見背:去世)。冤酷日深,艱辛歷盡。本圖復見天日,以報大仇,恤死榮生,告成黃土。奈天不佑我,鍾虐明朝,一旅才興,便成齏粉。去年之舉(指自己於前一年入吳易軍抗清。他兵敗後,隻身流亡,歷盡艱危),淳已自分必死,誰知不死,死於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養(指對父母的供養。《禮記·檀弓下》:“啜菽飲水盡其歡,斯之謂孝”),無一日焉。致慈君托跡於空門,生母寄生於別姓,一門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問。淳今日又溘然先從九京(九泉),不孝之罪,上通於天。


    嗚呼!雙慈在堂,下有妹女,門祚衰薄,終鮮兄弟(意思說家門衰落,福澤淺薄,又無同胞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為生?雖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遺;淳之身,君之所用。為父為君,死亦何負於雙慈?但慈君推幹就濕(推幹就濕:是指母親把幹燥處讓給幼兒,自己睡在幼兒便溺後的濕處。形容為人母者養育子女的辛勞。語出《孝經·援神契》:“母之於子也,鞠養殷勤,推燥居濕,絕少分甘”),教禮習詩,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難。大恩未酬,令人痛絕……


    嗚呼!大造茫茫,總歸無後。(倘若)有一日中興再造,則廟食千秋(享受廟祭),豈止麥飯豚蹄(指祭祀一般死者的食品)、不為餒鬼而已哉……


    兵戈天地,淳死後,亂且未有定期。雙慈善保玉體,無以淳為念。二十年後,淳且與先文忠為北塞之舉矣。(出師北伐,驅逐滿清。這句話意思是講自己死後再度轉世為人,仍要與其父在北方起兵反清)


    ……語無倫次,將死言善(語出《論語·泰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言善,指說話真誠不欺)。痛哉,痛哉!


    人生孰無死,貴得死所耳。父得為忠臣,子得為孝子,含笑歸太虛,了我分內事。大道本無生,視身若敝屣。但為氣所激,緣悟天人理。惡夢十七年,報仇在來世。神遊天地間,可以無愧矣!


    1647年,九月秋決,夏完淳等三十多名抗清義士在南京西市慷慨就義。手提鬼頭大刀、凶神惡煞般的劊子手,麵對自己麵前昂然站立的這位麵容白皙、姣好的十六歲美少年,他那殺砍掉無數人頭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發顫發抖,最終隻能閉眼咬牙才敢砍下那一刀……


    歷史有時真是有些荒謬的意味。一百多年後,1775年,即幹隆四十年,總愛炫耀賣弄文采和進行歷史“翻案”的幹隆帝下詔,承認明末抗清諸臣“茹苦相隨,捨生取義”的辛勞,頒布《欽定勝朝殉節諸臣錄》,對夏完淳、夏允彝、陳子龍以及一大批明朝的忠臣義士予以“一體旌諡”。由此,昔日滿清王朝的危險敵人,一變為全忠全孝的大節無虧之人,而洪承疇們、祖大壽們等曾“事兩朝”的“元戎”們,統統進了《貳臣傳》。


    自幹隆四十年起,夏完淳的生前詩文得以公開刊印、流傳,《夏節湣全集》等書紛紛麵世,其上千首詩、文、信函,均得以輯成發表。


    可笑又可嘆的是,與夏完淳同時代投附滿清的明末大文豪、大名士們,包括撰寫夏完淳第一手資料的屈大均,都被幹隆帝加以痛詆和譏諷:


    至錢謙益之自詡清流,顏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輩之幸生畏死,詭托緇流,均屬喪心無恥。若輩果能死節,則今日亦當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捨命,而猶假(借)語言文字以自圖掩飾其偷生,是必當明斥其進退無據之非,以隱殛其冥漠不靈之魂!


    清朝學者莊師洛所作詩,最能為夏完淳這位少年英雄蓋棺定論:


    天荒地老出奇人,報國能捐幼稚身。


    黃口文章驚老宿,綠衣韜略走謀臣。


    湖中介義悲猿鶴,海上輸忠啳鳳麟。


    至竟雨華埋骨地,方家弱弟可同倫。


    無論是秦良玉,還是夏完淳,在翻天覆地的歷史大動盪年代,他們皆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儒”與“俠”的最完美結合。所謂儒,即是全力體現捨身成仁、殺身取義的價值觀;所謂俠,並非是金庸大師筆下飛簷走壁噴雲吐霧能打掌心雷的“俠客”,而是那種能夠犧牲自己生命並明知不可為之事而一定要去行動的俠義。


    這種飛蛾撲火的行為,對於現在的“世界主義者”和篤信“泛愛”論的信徒們來講,肯定會被譏笑為迂闊和不識時務。但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尊嚴和精神價值內核,正是這些婦人孺子的抵抗和不屈所由在。這才是真的道德,真的英雄!


    世事多變,有時讓人瞠目結舌。在對微渺傳說和神話進行“宏大解構”的同時,不少人紛紛為歷史負麵人物翻案,不僅慈禧變成了憂國憂民的老太太,秦檜和洪承疇都成為“順應歷史cháo流”的遠見卓識者,吳三桂更在電視劇中變成了有情有義的錚錚漢子,而一直在海外保存漢文明衣冠禮樂的鄭氏家族成員,卻淪為阻擋“歷史車輪”的“小醜”——何其荒唐也!這種大是大非的混淆,如此黑白忠jian的顛倒,思想覺悟方麵遠遠不如“我大清”的幹隆帝。


    幹隆四十一年(1776年)底,在詔令國史館修編《明季貳臣傳》時,這位老爺子已經明白無誤地把對“我大清”有赫赫功勳的洪承疇、祖大壽、馮銓等一批人打入另冊,其意在於“崇獎忠貞”,“風勵臣節”:


    ……因思我朝開創之初,明末諸臣望風歸附。如洪承略以經略喪師,俘擒投順;祖大壽以鎮將懼禍,帶城來投。及定鼎時,若馮銓、王鐸、宋權、謝升、金之俊、黨崇雅等,在明(朝)俱曾躋顯秩,入本朝(清朝)仍忝為閣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夢庚、田雄等,不可勝數。(當時)蓋開創大一統之規模,自不得不加之錄用,以靖人心,而明順逆。今事後平情而論,若而人者皆以勝國(明朝)臣僚,乃遭際時艱,不能為其主臨危授命,輒復畏死幸生,顏降附,豈得復謂之完人!(他們)即或稍有片長足錄,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復叛之李建泰、金聲桓,及降附後潛肆詆毀之錢謙益輩,尤反側僉邪,更不足比於人類矣……朕思此等大節有虧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勳績,諒於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後人,原(宥)於既死。今為準情酌理,自應於國史內另立《貳臣傳》一門,將諸臣仕明及仕本朝各事跡,據實直書,使不能纖微隱飾,即所謂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者……此實乃朕大中至正之心,為萬世臣子植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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