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雍正的這一係列舉措,是既有道理又可操作的。可惜其收效卻甚微。公元1735年,雍正去世,幹隆繼位。就是從他這個寶貝兒子開始,大清帝國又重新走向腐敗。各種陋規死灰復燃,且愈演愈烈。比如前麵說到的那個張集馨,道光二十七年調任四川臬台時,在北京就又送了15000兩銀子的“別敬”。其中軍機大臣(實際上的宰相)每人400兩,六部尚書每人100兩,侍郎每人50兩,軍機處秘書每人也有16兩。至於使費、部費、門敬、跟敬之類,各地方、各衙門、各官員也都照收不誤。這還是“非典型腐敗”。典型的腐敗就更是駭人聽聞。幹隆朝大學士和珅,家財竟達八萬萬兩,相當於當時政府十年的財政收入,法王路易十四私產的14倍;也相當於雍正五年國庫儲銀的16倍,康熙末年國庫儲銀的100倍。看來,高薪也未必養廉。


    高薪為什麽就未必養廉呢?因為高薪之外的誘惑,要遠遠大於養廉銀的數額。誰都知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一年千把兩銀子怎麽抵得住?這還是“清知府”。如果是和珅那樣的大貪官,這點養廉銀哪會放在眼裏?所以,高薪養廉隻可能對那些操守較好的官員起一點補償作用,幫助他們堅守下去,對真正的貪官是不起作用的。它也不能遏製腐敗,頂多不過揚湯止沸而已。


    問題在於,即便那些操守較好的官員,在高薪養廉的條件下,也隻能做到自己不搞典型的腐敗,無法抵製非典型腐敗。比如張集馨,就是操守較好的。林則徐當然也是。但他們也都既收規禮,也送規禮。為什麽?就因為那“禮”是“規”,是規矩,是規約,是遊戲規則。你要想在官場上混,就不能破壞規則。何況,陋規雖然“陋”,但它的名目並不醜陋,反倒很有人情味。比如冬天送的叫“炭敬”,夏天送的叫“冰敬”,也叫“瓜敬”。送點木炭送點瓜,總不好說是行賄受賄。這實在是一種有中國特色的政治智慧,明明是行賄甚至勒索,卻弄得溫情脈脈。結果,你不能不送,也不能不收。不送,是不通人情;不收,是不近人情。一個不懂人情的人,在中國是連做人都做不了的,何況做官?


    還有,就算你不愛錢,也不在乎升遷,你總不能不為屬下著想。你的家丁、童僕、跟班等等,千裏迢迢跟著你到外地做官,圖個什麽?你的書吏、衙役、門子,為你鞍前馬後東奔西走,又圖個什麽?他們可不是什麽“聖人之徒”,沒讀過四書五經,也沒什麽平治天下的理想。他們除了想跟著你風光風光,吃香的喝辣的,也就是想多撈幾個。你自己不要,還能不讓人家要?如果你這裏總是兩袖清風一貧如洗,他們就會跟別人去了。不要以為中國人就沒有市場經濟的觀念,擇木而棲他們還是知道的。


    況且,你可以不為自己的屬下著想,卻不能不敷衍上級的屬下。所以,長官的門房那裏,你要送“門敬”;長官的跟班那裏,你要送“跟敬”。如果不送,那好,你就別想見到長官,而關於你的流言蜚語卻總是會飄到長官的耳裏。因此,就連位極人臣的軍機宰輔們,有時也不得不籠絡得寵的太監。因為太監雖不入流,卻是皇上身邊的人。身邊的人,總是比別的人親近,也比別的人方便。想幫你或是想害你,有時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豈能“小看”?同樣,長官身邊的人,你當然也馬虎不得。


    四、高薪未必養廉(3)


    好了,你既然要敷衍上級的屬下,也就不能不讓自己的下級來敷衍,不能不準自己的門房、跟班接受“門敬”、“跟敬”。那就太不近人情了。何況這也很難說就是腐敗。國外酒店的門童也收小費的麽!隻不過,他們的小費是根據服務的好壞來定的,而在咱們這裏,門敬、跟敬的多少卻取決於長官的官階,也算是一種中國特色吧!


    其實這也不奇怪。因為種種陋規,雖然範圍有大小,數額有多少,但都無不圍繞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就是權力。總督巡撫為什麽要孝敬軍機宰輔?下級官員為什麽要結交首長秘書?就因為他們接近權力中心。所以,規禮的數額雖然一般以官階的高低為準則,卻又並非一成不變。比如張集馨當陝西督糧道的時候,送給巡撫的規禮就比總督多。巡撫的規禮按季送,每季1300兩,一年四季共5200兩。總督的規禮按節送,每節1000兩,一年三節(春節、端午、中秋)共3000兩。這是因為,總督的官雖然比巡撫大,但隔了一層,不是直接領導,也不同城(陝甘總督駐節蘭州,陝西督糧道則和陝西巡撫同在西安),權力和影響力反倒小一些。這就叫“縣官不如現管”。所以,哪怕你麵對的隻是一個科員,但如果你的案子正好歸他管,你就得意思意思。部長那裏,倒未必一定要打點。也就是說,在這裏,真正起到作用的不是別的,正是權力,尤其是那些能夠直接產生影響的權力。


    五、有監督就行嗎(1)


    腐敗確實與權力有關。據我自己的經驗,凡是存在著權力關係的地方,就至少同時存在著非典型腐敗的可能性。我曾在西北的一個軍墾農場呆過十年。那時,我們每年隻有在春節的時候才能吃到一頓大米飯。這樣,米飯的分配就成了一種權力。當然,這頓米飯是憑票定量供應的,理論上“人人有份,大家一樣”。但你碗裏的是否足量,卻往往在於炊事員的一念之差。所以,那些特別愛吃米飯的南方知青,便會在這時格外討好炊事員,比如在打飯時臉上堆滿了笑容。某些更乖巧的,則提前做好了公關工作,送足了諸如餅幹糖果之類的小恩小惠。這樣,在米飯分配完畢尚有少量節餘的時候,他們便可在廚房裏再吃一碗蛋炒飯。


    諸如此類權力與利益的交換,咱們中國人幾乎無師自通,並不用讀多少書。就連一個農民工都知道在攬活的時候,要先給包工頭遞一根煙過去。有一年秋天,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聊天。一個女知青忽然嘆了一口氣說: 今年冬天讓我剝棉桃就好了。軍墾農場冬季的農活主要有兩種,一個是剝棉桃,一個是拉沙子(也就是將沙丘裏的沙子拉到地裏以改良土壤)。拉沙子要在零下數十度的嚴寒中出工,又苦又累;剝棉桃卻不必出門,可以邊烤火邊聊天。所以當時就有人插嘴說: 那你探親回來的時候就該給連長帶包醬油膏。那時,農場裏吃不到醬油。要吃,就隻能靠知識青年從城裏帶固體醬油。這當然也不算什麽,更談不上是腐敗,但事不同而理同。在那些軍機大臣、吏部尚書眼裏,州縣們一張幾百上千兩的銀票,不就是一包醬油膏嗎?分配工作的時候,是打發你到貧困縣,還是安排你到富裕縣,不就是拉沙子和剝棉桃之別嗎?知識青年送給連長們的醬油膏,不也可以看作一種“孝敬”,或者幹脆叫做“醬油敬”嗎?一個懂得給連長、排長送“醬油敬”的人,當了州官縣官以後,當然會懂得給巡撫、總督送“冰敬”、“炭敬”。培育“非典型腐敗病毒”的溫床,是到處都有的。


    實際上,隻要存在著權力,隻要這權力能給別人帶來好處或者造成傷害,權力的擁有者和這權力的受益(或受害)者之間,就很容易產生一種權與利的交換關係。然而,權力又是不可能取消的,除非你能回到“小國寡民”的原始氏族社會。我們能做的,隻能是對權力的監督和限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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