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禪又不可不說,下可不畫。不說,何以知禪之為禪?不畫,又何以表達對禪的體驗?於是,中國歷史上的禪畫家們,便採取了一種“便宜之法”,即以禪意入畫,借畫境悟禪境。因為“青青翠竹,本是法身,鬱鬱黃花,莫非般若”。


    禪之有無,原在有意無意之間。禪意既已早在筆先,則畫麵之上,筆墨之間,自然禪趣盎然。再加上這些畫家所繪,又多是些平沙落雁、江山暮雪之類的題材,或暮色如煙、寒林似墨的幽境,因此讀者也就不難從中體味到一種超凡脫俗、物我兩忘的透徹澄明,從而得到“禪悅”(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審美感受)。自王維以來,所謂“禪畫”,大體如此。然而,廣州畫家江國祥先生的畫,卻全然不同。


    在江國祥先生的作品中,已全然沒有煙嵐蕭寺、幽澗寒鬆之類的景象,也沒有空靈飄逸的筆墨和清曠淡雅的意境,有的隻是一片澄明和單純。在這裏,繁雜紛紜的大千世界已被純化和抽象為色彩,基本單色的背景上,流走著也凝固著厚重的顏料,擴散著也收縮著線性的張力,從而構成一種奇特的畫麵,莫名其形,莫名其狀,莫名其意,以至於畫家自己也不能為之命名,而隻能名之以同樣莫名奇妙的代號。莫非真的是“道可道”則“非常道”,“名可名”則“非常名”?


    的確,江國祥的畫是不可解讀的,但卻並非不可體驗。就拿《25一 1一 1w》


    這幅布麵油畫來說,初看時,你可能會有一種莫名其妙和不以為然的感覺。但久而久之,你卻可能被它所吸引,覺得其中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東西,並在內心深處產生怦然一動的感覺。這時,當你靜心澄意凝神觀照,便會發現那看似單純的黃色底子,其實是有著極為豐富的內涵的;而當中那看似孤立的凝重一筆(或一點),則既像在升騰,又像在墜落,既像在凝固,又像在流溢。莫非那黃色底子,便正是菩提般若的澄明之境?莫非那凝重一筆,便正是孤峰獨坐的禪門之風?莫非這種畫法,這種畫風,便正是法無定法的大道自然?莫非這一切,便正是那不可言說卻又可以體驗和領悟的“禪”?


    江國祥就是這祥把我們帶到了禪的麵前,因為他的畫是直入禪境的。


    什麽是禪境?禪境不是天國的許諾,來世的追求。作為西土印度佛教與中國傳統哲學相契合而後升華的一種精神,它毋寧說是一種人生境界,一種對宇宙人生的感悟和印證,一種對人的終極關懷。因為是終極關懷,所以它不是某個具體的東西,也就不可言說;因為是感情印證,所以它又是可以體驗的東西,也就能夠描繪。同理,既然是人之存在的終極關懷,則畫麵必不能具象;既然是宇宙人生的感情印證,則色彩又無妨豐富。隻有這樣,才能把人生境界這樣一個必須終生追求卻又可以當下體驗的永恆,定格於瞬間之畫麵,而江國祥的“禪油畫”便正是這樣的。那麽,非概念而又抽象,非具體而又可感,單純而又豐富,瞬間而又永恆,禪的所有這些特性,在江國祥先生的“禪油畫”裏,豈非找到了一種恰如其分的表現形式?


    回頭再看這些作品,你會有新的體驗。禪境既然就是人生境界,那麽畫禪豈非就是體驗人生?人生是什麽?人生不就像《25一 1一 1w》中那兩色交匯的一筆,是一個既升騰又墜落,既凝固又流溢的過程嗎?難怪一位觀賞者在它麵前會有這樣的感受:“畫中端端正正的一筆顏色喚起我內心存在但卻從沒被發現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又在那孤迥迥的一筆之中得到印證。


    ”這位觀賞者發現了什麽呢?


    他發現的難道不就是他自己——人自己,他印證的難道不就是他的人生和對人生的領悟嗎?


    這也就是禪。所謂“直人禪境”,其實也就是“直指人心”。禪境不是巫術的迷狂,更不是愚妄的迷信,而是一種在潔淨安寧的心境中對宇宙人生的感悟和印證。這種感悟是隻為每個人所獨有且他人不可替代的。正如任何人都不能替代別人去死一樣,任何人也不能替代我們自己去體驗人生。對於每個人而言,都隻有一個人生,正如《25一 1一 1w》中隻有那孤迥迥的一筆。但是,“人必須體驗和印證自己”這個道理卻是可以言說的,正如江國樣的禪油畫是可以觀賞的,盡管我們的體驗未必就是畫家的原意。因此,我們完全不必刻意去解讀和執意去破譯這些作品。隻要心有所領,神有所會,也就夠了。


    因為那意味著心靈的潔淨與自由。有了這份潔淨與自由,你就會像孤峰獨坐的那一筆,漸進澄明之境。:


    畫女人的女人


    ——莫也作品印象


    莫也畫畫,她自己就是一幅畫。


    莫也不寫詩,她的畫就是她的詩。


    莫也是女人,她畫的也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女人,能不是詩麽?畫女人的女人,能不是畫麽?


    無論是畫懷抱嬰兒的母親,還是佇立門前的少女,是編織髮辮的姑娘,還是提水歸來的婦人,莫也都表現出一種女性特有的詩性視覺思維。靜態的瞬間,平穩的構圖,柔和的色調,細膩的筆觸,共同構成一種風景畫似的意境,清新,自然,優美,靜謐。詩情與畫意,生活美與心靈美,同步地表現於她的作品中。於是,在這詩與畫的轉化中,酷愛音樂的莫也完成了她的一個樂章。


    第一樂章的主題是“生命”。以她的成名作《母與子》(已被中國美術館收藏)為代表,包括《新裙》等作品。它們或表現生命之創造,或表現生命之活力,共同特點是明亮熱情。那母親懷中的幼兒,有如新生之旭日;那同心圓般展開的新裙,又有如生命之光輪。麵對那些活潑流動的紅色和黃色,我們會有一種置身於彝家火塘之前,獲取生命活力的真切感受;觀賞那些富有裝飾意味和節奏韻律的線色構成,我們又會有一種置身於火把節狂歡隊列,傾聽生命謳歌的情感體驗。


    第二樂章的主題是“田園”。以她的獲獎作品《牽牛花》為代表,包括《春露》、《青果》,也包括《清泉》、《銀色紫雲》。在這個樂章中,色調由火塘的紅黃一變而為田野的青綠,情調由陽光般濃鬱一變而為月色般淡雅。《牽牛花》有如“藍色月光夢幻曲”,其藍如水銀瀉地;《春露》有如“綠色清泉田園詩”,其綠如碧波深潭。彝族少女們的種種風情,更是被畫家細膩的筆觸,描繪得如詩如夢。


    第三樂章的主題是“神話”。其代表作則是《金子的女兒》。一種早在《青果》、《清泉》中就已朦朧顯現的夢幻感和神秘感,在這裏得到了更為充分和突出的表現。彝族文化固有的那種神話色彩和幻想氣質,那種原始韻味和山野情調,那種傳奇魅力和古樸風姿,不是訴諸外形的顯現和圖像的闡釋,而是表現為內心的體驗和神韻的追求。人物、服飾、環境,無不逼真寫實,貼近生活,然而整個氛圍卻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神秘感。這正如《牽牛花》雖不直接描寫田園,卻有田園牧歌式的優美和靜謐一樣。《金子的女兒》雖不直接描繪、圖騰、巫鬼,卻也有著神話詩般的浪漫與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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