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務虛筆記》中我說:我是我印象的一部分,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那就是說:史鐵生與張三類同,由於我對他的審視、不滿、希望以及他對我的限製等等,他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呢?我是包括張三、李四、某一鐵生……在內的諸多部分的交織、交融、更新、再造。我經由光陰,經由山水,經由鄉村和城市,同樣我也經由別人,經由一切他者以及由之引生的思緒和夢想而走成了我。那路途中的一切有些與我擦肩而過從此天各一方,有些便永久駐進我的心魂,雕琢我,塑造我,錘鍊我,融入我而成為我。我原是不住的遊魂,原是一路匯聚著的水流,浩瀚宇宙中一縷消息的傳遞,一個守法的公民並一個無羈無絆的夢。


    三十二


    所以我這樣想:寫作者,未必能夠塑造出真實的他人(所謂血肉豐滿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寫作者隻可能塑造真實的自己。——前人也這樣說過。


    你靠什麽來塑造他人?你隻可能像我一樣,以史鐵生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陰暗去追查張三的陰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張三的光明,你隻能以自己的血肉和心智去塑造。那麽,與其說這是塑造,倒不如說是受造,與其說是寫作者塑造了張三,莫如說是寫作者經由張三而有了新在,這受造之途豈非更其真實?這真實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是根據內在心魂的殘缺,不是依靠故事的點水不漏,也不是根據文學的大計方針,而是由於心魂的險徑迷途。


    文學,如果是暗含著種種操作或教導意圖的學問(無論思想還是技巧,語言還是形式,以及為誰寫和不為誰寫式的立場培養),我看寫作可不是,我希望寫作可不要再是。寫作,在我的希望中隻是懷疑者的懷疑,尋覓者的尋覓,雖然也要藉助種種技巧、語言和形式。那個愚鈍的人贊成了我的意見,有一回史鐵生說:寫作不過是為心魂尋一條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條船。那一回月朗風清,算得上是酒逢知己,我們“對影成三人”簡直有些互相欣賞了。尋覓者身後若留下一行蹤跡,出版社看著好,拿去印成書也算多有一用。當然稿酬還是要領,合同不可不簽,不然哪兒來的“花間一壺酒”?


    我想,何妨就把“文學”與“寫作”分開,文學留給作家,寫作單讓給一些不守規矩的尋覓者吧。文學或有其更為高深廣大的使命,值得仰望,寫作則可平易些個。無辜而落生斯世者,尤其生來長去還是不大通透的一類,都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一走這條路。沒別的意思,隻是說寫作可以跟文學不一樣,不必拿種種成習去勉強它;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上廁所也得弄清楚進哪邊的門吧。


    三十三


    歷來的小說,多是把成品(完整的人物、情節、故事等等)端出來給人看,而把它的生成過程隱藏起來,把作者隱藏起來,把徘徊於塑造與受造之間的那一縷遊魂隱藏起來,枝枝杈杈都修剪齊整,殘花敗葉、躊躕和猶豫都打掃幹淨,以居高者的冷靜從容把成品包紮好,推向前台。這固然不失為一種方法,此法之下好作品確也很多。但麵對成品,我總覺意猶未盡。這感覺,從讀者常會要求作者簽名並好奇地總想看看作者的相貌這件事中,似乎找出了一點答案——那目光中恐怕不單是敬慕,更多的沒準兒是懷疑,尤其對著所謂“靈魂工程師”,懷疑就更其深重。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某貴婦壽誕,有人奉上讚美詩,第一句“這個婆娘不是人”,眾目驚瞠;第二句“九天神女下凡塵”,群顏轉悅。我總看那讀者的目光也是說著這兩句話,不過每句後麵都要改用問號。


    我便想,那些隱藏和修剪掉的東西就此不見天日是否可惜?豈止可惜,也許竟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那塑造與受造之中的猶豫、徘徊,是不是更有價值?拆、組取捨之間,準定沒有更玄妙動人的心流?但這些,在成品張三身上(以及成品故事之中)卻已丟失。為了要個成品,一個個仿真人物、情節和一個完整的故事,就值得把這些最為真切、甚至是性命攸關的心流都扔掉?為一個居高從容的九天神女,就忍心讓誰家的老祖宗不是人?


    三十四


    在創作意圖背後,生命的路途要複雜得多。在由完整、好看、風格獨具所指引的種種構思之間,還有著另外的存在。一些深隱的、細弱的、易於破碎但又是綿綿不絕的心的彷徨,在構思的fèng隙中被遺漏了,被刪除了。所以這樣,通常的原因是它們不大適合於製造成品,它們不夠引人,不夠流暢,不完整,不夠驚世駭俗,難以經受市場的挑剔。


    聽說已經有了(或終將會有)一種電腦軟體,隻要輸入一些性格各異的人物,輸入一個時代背景或生活環境,比如是戰爭,是疑案,是戀情,是尋宗問祖,行俠仗義……再輸入一種風格,或慘烈悲壯,或情意綿綿,或野狐禪,或大團圓……好了,電腦自會據此編寫一個情節曲折的完整故事。要是你對這故事不甚滿意,你就悠然地伸出一個手指,輕輕點一下某鍵,隻聽得電腦中“嘁哩哢嚓,嘁哩哢嚓”地一陣運行,便又有一個廻異於前的故事撲麵而來。如是者,可無窮盡。


    這可真是了得!作家還有什麽用?


    但很可能這是件好事,在手和腦的運作敗於種種軟體之後,寫作和文學便都要皈依心魂了。恰在腦(人腦或電腦)之聰穎所不及的領域,人之根本更其鮮明起來。惟綿綿心流天賦獨具,仍可創作,仍可交流,仍可傾訴和傾聽,可以進入一種嶄新但其實古老的世界了。那是不避迷茫,不拒彷徨,不惜破碎,由那心流的追索而開拓出的疆域。就像繪畫在攝影問世之後所迸發的神奇。


    三十五


    因此我嚮往著這樣的寫作——史鐵生曾稱之為“寫作之夜”。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後,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很可能是第五隻眼睛,第三他不是外來者,第四他也沒有特異功能,他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鬆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麽別的眼睛,盡可能都排在他前麵,總之這是最後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盼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遊魂,看重那遊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中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裏,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執拗的尋覓者而非瀟灑的製作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麽,並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幸虧寫作可以這樣,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也就走完了。有很多人問過我:史鐵生從20歲上就困


    在屋子裏,他哪兒來那麽多可寫的?藉此機會我也算作出回答: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遼闊無邊。


    三十六


    這條不大可能走完的路,大體是這樣開始的——


    有一回,我在平時最令此一鐵生鄙視的人身上讓他看見了自己,在他自以為純潔之處讓他看見了另外的東西。開頭他自然是不願承認。好吧,我說:“你會不會嫉妒?”他很自信,說不會。我說是嗎?“那張三家比你家多了一隻老鼠你為什麽嫉妒?”他說:“廢話,我嫉妒他多一隻老鼠幹嗎?”話音未落他笑了,說“這是圈套”。但這不是圈套。你知道什麽可以嫉妒,什麽不必嫉妒,這說明你很會嫉妒。凡你身有體會的東西你才能真正理解,凡你理解了的品質你才能恰切地貶斥它或讚美它,才能準確地描畫它。笑話!他說:“那麽,寫偷兒就一定得行竊,寫殺人犯就一定要行兇嗎?”但佛家有言:心既生恨,已動殺機。你不可能不體會那至於偷竊的貪慾,和那竟致殺戮的仇恨。這便是人性的複雜,這裏麵埋藏或蟄伏著命運的諸多可能。相反的情況也是一樣,愛者之愛,戀者之戀,思者之思,綿綿心流並不都在白晝的確定性裏,還在黑夜的可能性中,在那兒,網織成或開拓出你的存在,甚或你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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