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曾親眼見一個人跳上台去,喊:“我就是混蛋!”於是贏來一陣猶豫的掌聲。是呀,該不該給一個混蛋喝彩呢?也許可以給一點吧,既然他已經在承認是蛋的一刻孵化成混。不過當時我的心裏隻有沮喪,感到前途無比暗淡。我想成為“我們”,死也不想是“他們”。所以我現在常想,那時要有人把皮帶塞給我,說“現在到了你決定做‘我們’還是做‘他們’的時候了”,我會怎樣?老實說,憑我的膽識,最好的情況也就是把那皮帶攥出汗來,舉而又怯,但終於不敢不掄下去的——在那一刻孵化成混。


    二十一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我非常地害怕“我們”,有“我們”在轟鳴的地方我想都不如繞開走。倒不一定就是怕“我們”所指的那很多人,而是怕“我們”這個詞。怕它所發散的符咒般的魔力,這魔力能使人昏頭昏腦地渴望被它吞噬,像“肯德基家鄉雞”那樣整整齊齊都排成一股味兒。我說過我不喜歡“立場”這個詞,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和“立場”很容易演成魔法,強製個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的行暴者,無不是被這魔法所害——“我們”要堅定地是“我們”,“你們”要盡力變成“我們”,“我們”幹嗎?當然是對付“他們”。於是溝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淪為一場熱病。


    二十二


    “上山下鄉”已經三十年,這件事也可以更鎮靜地想一想了:對於那場運動,歷史將記住什麽?“老三屆”們的記憶當然豐富,千般風流,萬種惆悵,喜怒悲憂都是刻骨銘心。但是你去問吧,問一千個“老三屆”,你就會聽見一千種心情,你會會對“上山下鄉”有一千種印象:豪情與沮喪,責任與失落,苦難與磨練,忠勇與迷茫,深切懷念與不堪回首,悔與不悔……但歷史大概不會記得那麽詳細,歷史隻會記住那是一次在“我們”的旗幟下對個人選擇的強製。再過三十年,再過一百年,歷史越往前走越會刪除很多細節,使本質凸現:那是一次信仰的災難。


    並沒有誰捆綁著我們去,但“我們”是一條更牢靠的繩子。一聲令下,便樹立起忠與不忠的標識。我那時倒沒有很多革命的準備,也還來不及憂慮前途,既然大家都去,便以為是一次壯大的旅遊或者探險,有些興奮。也有人確是滿懷了革命豪情,並且果然大有作為,但這就像包辦婚姻,包辦婚姻有時也能成全好事。但這種方法之下不順心的人就多。我記得臨行時車站上有很多哭聲,絕非“滿懷豪情”可以概括。


    二十三


    不過我現在也還是相信,貧困的鄉村是需要知識青年的,需要科學,需要文化,需要人才。但不是捆綁的方法,不能把人才強行送過去,強行一旦得逞,信仰難保不是悲劇。很可能,人才被強行送過去的同時,強行本身也送過去了。貧困的鄉村若因而成長起幾個強徒,那禍害甚至不是科學能夠抵擋的。


    方法常常比目的還要緊。比如動物園裏的狼,關在籠子裏,寫一塊牌子掛上,說這是狼,可誰看了都說像狗。狼不是被飼養的,狼是漫山遍野裏跑的,把狼關在籠子裏一養,世界上就有了狗。


    二十四


    直到有一年,奧運會上傳來一陣歌聲,遙遠卻又貼近: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這下才讓我恍然而悟“我們”的位置,這個詞原來是要這樣用的呀,真是簡單又漂亮!我迷上奧運會,要緊的原因其實在這兒。飄蕩在宇宙的萬千心魂,蒼茫之中終見一處光明,“我們是世界,我們是孩子”,於是牽連浮湧,聚去那裏,聚去那聲音的光照中。那便是皈依吧,不管你叫他什麽,佛法還是上帝。


    所以,“我們”的位置並不在與“他們”的對立之中,而在與神的對照之時。當然是指第三位神,即盡善盡美所發出的要求,所發出的審問,因而劃出了現實的殘缺,引導著對原罪的領悟,徵求懺悔之心。這是神對人的關切,並沒有行賄受賄的邏輯在裏麵,當然不是獲取實惠的方便之門。


    二十五


    靈魂不死,是一個既沒有被證實,也沒有被證偽的猜想。而且,這猜想隻能被證實,不大可能被證偽。怎樣證偽呢?除非靈魂從另一個世界裏跳出來告密。


    可是,卻有一種強大的意誌信誓旦旦地宣布:死即是絕對的寂滅,並無靈魂的繼續,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惟此才是科學,相反的期待全屬愚昧,是迷信。相信科學的人竟很少對此存疑,真是咄咄怪事。未被證偽而信其偽,與未被證實而信其實,到底怎麽不一樣?倘前者是科學,後者怎麽就一定愚昧?莫非不能證明其有,便已經是證明其無了?這就更加奇怪,豈不等於是說一切猜想都是愚昧嗎?可是,哪一樣科學不是由猜想作為引導?


    局麵似乎不好收拾。首先,人出生了,便遲早要死,遲早會對死後的景況持一種態度。其次,死後無非那兩種可能,並無第三類機會。最後,那兩種可能無論你相信哪一種,都一樣不好意思請科學來撐腰。


    二十六


    但猜想是必要的。猜想的意義並不一定要由證實來支持。相反,猜想支持著希望,支持著信心。一定要把猜想列為迷信,隻好說,一律地剷除迷信倒不美妙。活著,不時僅僅有了科學就夠。當染,裝神弄鬼騙人錢財的,自封神明愚弄百姓的,理應剷除。但其所以要剷除,倒不是看它不科學,是看它不人道。原子彈很科學,也要剷除。一個人,身患絕症,科學已無能給他任何期待,他滿心的堅強與泰然可是牽繫於什麽呢?地球早晚要毀滅,太陽也終於要冷下去,科學尚不知那時人類何去何從,可大家依然滿懷豪情地準備活下去,又是靠著什麽?靠著信心,靠著對未來並無憑據的猜想和希望。但這就是迷信嗎?但這不能剷除。相反,誰要剷除這樣的信息,甚或這樣的迷信,都不允許。先哲有言:科學需要證明,信仰並不需要。事實上,我們的前途一向都隱藏在神秘中,但我們從不放棄,不因為科學註定的局限而沮喪。那也就是說,科學並非我們惟一的依賴,甚至不是根本的依賴。


    二十七


    既然人死後,靈魂的有與無同樣都拿不到證據(真是一件公平的事嗬),又為什麽會有涇渭分明的兩種信奉,一種寧可信其有,另一種偏要宣布其無呢?依我想,關鍵在於接下來互不相同的推演。


    信其有者的推演是:於是會有地獄,會有天堂,會有末日審判,總之善惡終歸要有個結論。這大約就是有神論。不過,有神論對神的態度並不都一致,這是另外的話。


    宣布其無者的推演是:當然就沒有什麽因果報應,沒有地獄,沒有天堂,也沒有末日審判。此屬無神論。但無神論也有著對神的描畫,否則怎麽斷定其無呢?且其描畫基本一致,即那是一種誰也沒見過,也不可能見過,然而卻束縛人,甚至威脅著人類自由的東西,“不,那根本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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