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那時,在我的印象裏,是所有的戀人們重逢的季節。


    230


    那時,如果戀人從遠方回來,在我的印象裏有很多種方式。屬於c的方式已經在第二章裏寫過了。還有一種方式,屬於詩人l。


    如果戀人在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我立刻就啟程回來,不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這便是c的戀人,這就是屬於殘疾人c與戀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戀人在電話裏說:“喂,你還好嗎……是,我回來了……還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問你好……”那麽,這就是l日思夜夢的那個人,這就是屬於詩人l與昔日戀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嗎l?”


    電話裏她的聲音有些改變了,但詩人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


    “你在哪兒?喂,你現在在哪兒?”l的聲音依舊急切,像幾年前在那個風雪之夜的小車站上一樣。


    “我在家裏。喂,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或者是故作平靜。


    “嗬,還……還可以。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不久。對,還住在那兒,還是那座樓。你呢,也還是住在那兒?”


    “也還是那兒。”


    停頓。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說什麽。


    “我……”l的聲音不由得發抖。“我想現在就去找你,也許……也許還是有些話要說……”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行嗎,為什麽是行嗎?“當然,你要是現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們等你。”


    我們——雖然早已料到,但詩人還是渾身一陣緊,心跳仿佛停頓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問你好。”


    “嗬……謝謝。”


    很長的一段停頓,兩邊的電話裏都隻剩下呼吸聲。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都是朋友……喂,l,l你聽著嗎?”


    “嗬對,是朋友……”


    “我相信我們還可以是朋友,還應該是朋友。”


    朋友?l想:這是拉近呢,還是推遠?抑或是從遠處拉近,再從近處推遠?


    “喂,餵——!”


    “嗬,我聽著呢。”


    “我覺得,我們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這樣似乎才完整。l想:不遠也不近,一個恰當的距離。


    “喂,行嗎?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又是行嗎,可若不得行嗎又應該是什麽呢?


    “嗬,當然。”


    “太好了,謝謝。”


    謝謝?怎麽會是謝謝?


    “晚上七點,好嗎?我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七點。”似乎別無選擇。


    多年的期盼,屢屢設想的重逢,就要在七點鍾實現呢還是就要在七點鍾破滅?朋友行嗎謝謝準備好了——這幾個字讓l有一種世事無常、命若塵灰之感。整整一個下午,l心種恍惚什麽也不能想。


    231


    七點鍾,詩人l走進了f醫生的恐懼。


    透過白楊樹濃密的枝葉,眺望昔日戀人的窗口,於是l走進了f對於重逢的第五種設想:她恰好在陽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陽裏,看見了他,呆愣了幾秒鍾然後沖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樓來。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問候,語氣也無特殊,仿佛僅僅是兩個偶遇的熟人。


    “你真準時。”


    “哦,是嗎?”


    要不要握握手呢?沒有,猶豫了一下但都沒有伸出手來——謝天謝地,就是說往日還沒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無退路。


    走過無比熟悉的樓門、樓梯、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廳廊,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裝飾和陳設。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這是l……”


    “你好。”


    “你好。”


    “久聞大名,我讀過你的詩。”


    “咳,不值一讀……”


    “哎哎,那兒是衛生間,這邊,這邊,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一旦走進屋裏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這時候l開始明白:還是f醫生說得對——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實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實的痛苦。


    “茶呢,還是咖啡?”她問。


    “哦,茶,還是茶吧。”


    “抽菸嗎?”她遞過煙來。


    “哦,我自己來。”


    “嘿,你還是別抽了,好嗎?”——不,這不是說l,是在說另一個男人。


    “嗬,他的心髒不太好。”她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嗔怒,對著另一個男人:“喂,你聽見沒有?你的心髒,我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髒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髒你已無權幹涉。f還說什麽來——美麗的位置?


    “可詩人也在抽呀,”另一個男人說,“我總該陪詩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那好,就這一支……”


    三個人都笑,雖然並不可笑,雖然l心裏一陣鈍痛。


    “l,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嗯……你算湊合吧。”


    “還長跑嗎?”


    “偶爾,偶爾跑一跑。”


    “嘿,聽聽人家!可你一動也不動……”


    誰一動也不動?噢,還是說的另一個男人。而這一個已經是人家。


    另一個男人不說什麽,靠那支香菸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開燈,拉起窗簾,窗簾輕輕飄動,攪起一縷花香。


    窗外很熱鬧,一團喊聲熱烈或是憤怒,在吵架,五六條高亢的喉嚨在對罵。屋裏卻很安靜,一時找不到話題了。不是準備好嗎,看來怎麽準備也不會太好。f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境統統忘掉得幹淨,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並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隻是排除……隻是排除什麽來?


    “忙嗎?這一向都在忙什麽?”


    終於抓來一個應急的話題。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麽,你呢?你們呢?”


    “都一樣,還能怎麽樣呢?”


    “喝茶呀,別客氣,這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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