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o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


    更晚的時候,如果他們再次做愛,o肯定會從畫家獨特的性愛傾向裏再次聽見一個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愛他,這毫無疑問。


    甚至愛他的征服。甚至愛自己的被征服。


    讓他的崇拜變成崇拜他吧,o是願意的。讓他眼中的高貴委身於他吧,o喜歡。


    隻要是他喜歡的,她都喜歡。隻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願。


    o,也許就是美麗房子裏的那個小姑娘,因為我聽見,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我聽見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過):我不會再傷害他,我不會再讓他受傷害,絕不會再讓他高貴的心裏積存痛苦和寒冷,絕不讓這顆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裏一驚,最後這兩個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愛他,愛這個男人,絕無動搖。


    200


    做愛,最放浪的時候,也是最無可懷疑的時候,o曾聽見z在她耳邊說:“記住,在這間簡陋畫室裏的,恰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


    有些喘息,聲音有些急迫。


    這聲音將在z不知所終的窺望中蔓延、擴展、膨脹,在o的記憶裏或者我的印象中喋喋不休:……記住,這世界上隻有藝術是最高貴的,什麽王侯顯貴都不過是他媽的過眼煙雲,隻有藝術是永恆,記住……對,我的藝術!並不是所有的畫室裏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的書齋裏和所有的舞台上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自稱藝術家的人都懂得藝術,我的藝術將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將從這間簡陋的畫室裏認識什麽是藝術,將從你麵前的這個人的身上看見什麽是高貴,這個庸卑的世界因此才能懂得什麽是神聖,那些被汙辱和被損害的人因此才能找到他們精神的追隨,對了我的藝術!如果他們學會了看見我,他們就會發現我並不在這條汙穢媚俗的市場街上,而是在曠野,在荒漠,在雪原,在林莽轟鳴的無人之域,在寂靜的時間裏,在隻有陽光和風暴可以觸及的那兒,對了,雪線之上,空氣稀薄的地方,珠穆朗瑪峰頂,人跡罕至,自有人類以來隻有不多的幾個到達過那兒……你們要學會仰望,從一個“野孩子”的身上學會仰望,從一條蕪雜的小街上,從一個寒冷的冬夜,從一個還不懂事因而不斷回過頭去張望你們的孩子的腳下學會仰望……


    201’z重新畫那幅《冬夜》,把o的裸體逼真地畫進重疊紛亂的“門”中。


    各種姿勢:倚靠在門上;跪在門旁;背身或側身坐著,遠遠地,彈琴;孑然而立,陽光迷濛,空闊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翩然如舞,身後是幽深的走廊,花,和堅厚的牆壁;迎麵走來的樣子,在門與門之間,陽光和陰影相交的地方……但都不滿意。


    o一聲不響地看他作畫。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


    但是,o的形象逐日在那“門”中演變,而成一種寫意的律動、抽象的潔白,一縷不安的飄搖,漸漸地o的裸體從中消失,那根羽毛又現端倪,又看出它絲絲縷縷地舒捲飛揚了。


    還得是它。


    z像當年第一次走近那根美麗孤傲、飄逸蓬勃的羽毛時一樣,發現他要尋找的正是它,依舊是它,必得是它。這羽毛中間,埋藏著什麽呢?


    我,而且我想畫家也是一樣,都未必說得清楚。


    但是它讓z癡迷,仿佛一見到它就必然地要跟隨它去。z的窺望,千回萬轉,終歸要到達它。


    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z要讓它在那些門中如風如浪地飄展,甚或是掃蕩。因而那些“門”也都隨之消失。那一團動盪的潔白後麵,色彩,時而是山岩似的青灰僵冷,時而是死水一樣地波瀾不驚,或明雲般地晦暗,或是大漠、高天一樣的空寂幽瞑……但仍然都不能滿意。


    很多個夜晚,o都是這樣屏息注目,看著她的丈夫作畫。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脫口問他:“你認為,愛情和事業,哪個更要緊?”


    z隨口應追:“當然是事業。”


    o笑笑,等著,以為他會改口。但是沒有,z依然全神貫注在他的筆端。


    很久,o又低聲問:“為什麽?”


    “嗯?”z退到牆角,眯起眼遠遠地望著他的《冬夜》,漫不經意地問:“什麽?你問什麽?”


    o不言聲,覺得有些掃興。


    “噢,還是那個問題嗎?”z放下畫筆。“你以為有誰會去愛一個傻瓜嗎?”


    這句話令女教師默然自問,半晌無言。


    直到臨睡之前o才又說:“我們最好除開生理的弱智不說,因為,因為……”


    “因為什麽?”


    “因為那是特殊情況。”


    “特殊?”z輕輕地搖頭說,“可是我倒認為這特殊最能說明問題。白癡、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過是量的差別,是同一種價值坐標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別以為我沒有注意到你剛才的問題,別以為我是信口開河。告訴你,我敢說,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誠實的回答。要是換一個場合,我也會說愛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麽贏得喝彩。‘愛情就是愛情’,‘愛情是沒有前提的’,這樣的話我也會說,可這是放屁。你為什麽不會愛上一個白癡?不,我不是說同情和憐憫,咱們不是在討論慈善事業,是說的愛情。愛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作欽佩。是什麽東西能夠讓你崇拜、欽佩呢?簡單地說,就是事業。”


    “哪倒不一定,”o說,“還有善良。善良也許是更重要的。”


    “白癡不善良嗎?你見過白癡嗎?我見過。我見過一個白癡少女,不用多看,你隻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會相信世界上沒有誰比她更純潔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無雜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誰能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為別人的快樂而歡笑,一心一意為別人的風箏掛破在樹枝上而痛哭。我看著她,從來沒有那樣感動過,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絕不會愛上她。我可以憐借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餘的時間和錢財我也可以幫助她,但我不可能愛上她。道理非常簡單,你不可能崇拜她,欽佩她,還有傾慕,不可能,可愛情必要包含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隻要問問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夠了。就在你幫助她的時候,如果你誠實你也會發現,你心裏一直都在慶幸呢,謝天謝地你不是她,謝天謝她幸虧她不是我。願意幫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願意是她的人一個也沒有。”


    “幹嘛一定得願意是她呢?”


    “是呀,幫助也就夠了。我並沒反對。我從來不呼籲艾斯米拉達去愛那個醜陋的敲鍾人。那不是弱者的祈求,就是強者的賣弄。我一點兒都不欣賞雨果式的悲天憫人……”


    “那是因為她的精神殘缺了……”


    “雨果?”


    “不是。我是說那個少女。那是一種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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