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腳抖顫,我踉蹌要上前拉住母親,忽然身後一緊,是玉鳳,將我一提,腳都離了地,虧我比她高出幾十厘米,卻動彈不得,徑直被她拖出了房間,媽媽在那邊,已然開講西遊記。


    一直拖到樓下客廳裏。玉鳳放開手一轉身,忽然說話:“老太太時日無多,如常安享天倫,不是很好,你難道要她麵對現實?”我一怔。


    半夜我睡在床上,沒再喝酒,反覆想著玉鳳那幾句話,總覺得有蹊蹺之處。忽然鼻端一陣微微的煙燻味,怕是失火,我一骨碌爬起來,下到客廳,猛見黑暗中有一點紅光,引出裊裊的煙。我一陣驚,低聲喝問:“誰?”有個矮小的身影,徐徐自火光後站起來,我衝過去按亮了燈,看有人站在那裏,手裏捏著幾張明明的照片,好象是上次遊園會的,麵前的一個盆子裏,正燒著另外的照片,有阿美的,也有朗朗的。是玉鳳。


    我怒不可遏的吼:“你做什麽?”整個人撲上去搶。可是,手伸進盆子裏,卻什麽都沒觸摸到。


    玉鳳靜靜的看著我。一絲不慌,照片又放落,熊熊燒起來。我撕心裂肺一聲喊:那火焰裏模糊的臉容,本是我一生所愛。


    她終於燒完所有,忽然開口對我說:“孟先生,我非人,乃是一隻影貘。能造幻象。令堂三十年前在長白山深處救我脫獵人困,如今我來服侍她安度晚年。她有重疾,隻能活半年,半年後我就走了。至於你,還有大好前途,應當振作起來。”我驚訝又迷惑:“影貘?造幻象?”指著那盆子,我簡直不知如何繼續,玉鳳手腕一轉,那盆子驀然消失在空氣中,她淡然解釋:“我以你妻兒留下的遺物為憑據複製場景,明天該是你小兒子學校開遊園會,老太太要去看。”她嘆口氣:“希望她記性不要太好。”搖著頭她要走,我急忙跳過去攔住她,死死的盯著她,無限乞求。她沉默很久,點點頭:“好吧,不過就一次。”她手指曼妙揮舞,仿佛有無數流星墜落帶來的光輝裏,阿美裊裊出現,她向我走來,玫瑰色睡衣,如仙子般美麗,接著是笑嘻嘻的明明,哼著兒歌,牽著哥哥的手。他們從我身邊走過去,走過去,我手直直伸著,眼睛不敢眨,看著他們走過去,走過去,終於身影模糊。


    我痛哭起來。


    影貘:非人一種,善造幻象,猶如真實。體形極小而力大無窮。


    五、藍田半人


    我在全世界流浪,等某個人,等某樣東西。


    等待如果有聲音,一定日夜在我耳邊哭泣,因它如此無聊。


    光怪陸離,紅男綠女。


    看得多了,都厭了。


    而所期待的總未出現。


    這一天我在西安。看秦皇墓。浩蕩兵馬俑後,驕雄沉沉安睡,千年曆盡,無人得窺天顏。 那張臉,我好似都已經忘得幹淨了。無論如何,多半不算英俊,史說他病歿於道嘛。


    入神,就不慎撞了旁人。那老太太匆匆的,矮小身軀與我擦肩而過。我偏巧一張手不知想做些什麽,將她推出老遠。手裏捧的一個黑色瓦罐,噹啷落地,脆生生的,碎了。


    急忙扶起來,無甚傷損,不期然她卻號啕大哭。


    我在世間那麽久,看過無數人哭。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我有一雙能看進石頭裏的眼睛,誰也騙不到我。


    她傷心到幾乎蹶地。決不是因這一跌的皮肉之苦。


    我很多時不曾說過話,或者已然失去語言能力也未可知。沉默張皇中,老太太緩緩直了身,止了聲,收拾起那瓦罐碎片。沒看我一眼,蹣蹣跚跚走了。


    連道歉也不及道一聲,我很不安,於是遠遠跟著。見她一路心事重重。走許久,進了棟金碧輝煌的樓,等了不過片刻,就踉蹌出來了。仰頭看天,有淚披麵。


    在心裏反覆練習過,到上前去,我還是隻結結巴巴說得一句:“怎麽了?”是樁尋常世事,雖然慘痛不因尋常減:夫婦年高,隻得一子,不料兩個月前忽然一病在床。沉屙如虎,將家裏積蓄吃得極幹淨。老頭兒想了再三,祖上終究沒有後人重,於是將故老相傳,嚴令不得轉貨的一個五代瓷罐自地下取出來,交給老伴去賣。買家得人介紹,願出三十萬,給愛兒換心養命的。


    不料夢碎在我無意一伸手裏。


    人類那麽喜歡遷怒,該怪罪的正主兒麵前,老太太卻未出一句惡言,隻失魂落魄走去,一邊走一邊碎碎念叨:“命啊,命啊,都是命啊。”什麽是命。


    誰曉得。


    我也不曉得。


    卻是個好藉口。我也要躊躇人間,歷千萬寒暑。不是命,那為什麽。


    沒人幫我,好在我可以幫人。


    趕上去,拉住她,適才不慎撞她跌地時,我已經瞥見她胸口懸一塊翠玉。渾渾濁濁,不成顏色,好在不是玻璃。我劈手便搶了,握到掌心裏,自我冰冷血液中有一絲暖暖流轉而出,圍住翠玉,抽絲般繞,繞,繞。一層一層的吞吐。管不得身後老太太一壁給我拉著急跑,一壁又慌又怒,拚了命地呼叫。


    一直跑到了本城最大的珠寶店,闖進去,我排開眾人,揀了塊細紅綢子重重疊疊鋪了,手心蓋上去,無聲無息,那塊玉落在櫃檯上,儀態使人泣,絕美不可方物,柔如三千尺春水,卻轉瞬間可盲四周人眼。一時譁然,一時默然。後台的師傅聽到動靜,悠悠出來隻一看,立刻腿都軟了,連滾帶爬過來雙手環住,一疊聲喊:“要多少錢,要多少錢,多少我都給,都給。”


    悄悄出門來,看天色近晚了。今晚去哪裏呢?


    我手心裏淡淡熱。那裏有些灰淺淺堆聚著,吹口氣,散了。


    將劣玉中雜質全去,換種更容,成希世奇珍,不過丁點大事,麻煩的在後頭。


    遙遙看萬家燈火,一路走,又見兵馬俑。


    我對自己苦笑。


    這中間不世出的君王,屍身側有一枚九子白玉連珠纘寒水奪心碧。我彼時年少,在鹹陽道上遊蕩,見他病得淒切,竟忍不住經手施法,使此玉幾可生死人,肉白骨,可惜,畢竟遲了。我沒搶及,那玉跟他下了地宮。


    藍田半人煉化過的美玉,總會在若幹時代後恢復頑石的本相,並非永恆。而藍田族禁令言明,枉添奇珍,擾亂衡常,不等複本態,不得返家園。我每多出手一次,就要在世間多遊蕩無數年。


    等完了這個,等那個。


    一直等著。


    藍田半人:非人一種,精於玉石煉化。壽長,血冷。


    六、汞耳


    在書店而有艷遇,是人生最值得紀念的事情之一。


    起始平凡——不過是看到隔壁那女郎手裏拈一本一樣的書。不,不是蘭德詩集,不是莎士比亞,或者管錐編那麽偉大的,身為商業社會中地位穩固而決不特別的一員,我們都在爭著瀏覽“執行力”,以增加自己與老闆的話題。


    看得癡,有點放肆。我在那嫩滑手背輕輕一撫。她受驚小臉從書頁後閃出來,嗔怪眼神無辜無邪恰似一泓淺水,喜怒都見到底。我向她微微笑:“去喝杯咖啡?”到這裏,我有三種命運可以預見,一記耳光,決絕背影,或理想化一點,是一個愉快的,與美人相對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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