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我不難理解的現象妥協了。我不是牧師。我不能勝任教化的“神職”。盡管我對這一現象感到憂患——但那充其量不過是小說家的憂患和一個城裏人的憂患。設想,如若一個城裏人對農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們都來到城裏來了,那麽誰為我們種地?也太傲慢了吧?我做我認為仁義的事。於是我向朋友們極力推薦一位能當小“阿姨”的農村少女。幾位很好的朋友對我大搖其頭。


    他們不同意我的思想邏輯,也不接受我的推薦。並且毫不客氣地批評指出——這一種“小善良”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我亦不同意他們的看法。我認為人不能隻做“有特殊意義的事”。何況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絕大多數的時候,絕大多數的人想做“有特殊意義”的事也是做不了的。倘每人都能不失時機地給予別人某些小的幫助、小的支持、小的安慰、小的方便、小的滿足、小的成全,用朋友們調侃我的話,一言以蔽之曰“小善良”,則我們中國人所處的現實會比目前寬鬆得多。普遍的中國人目前所處的現實是太不寬鬆、太緊張、太無安全感了!互相的利用太多、互相的出賣太多、互相的傾軋太多、互相的心理壓迫太多、互相的暗算太多了。這一種現象我稱為“遛狗現象”。在《雪城》下部對這一現象我是這樣寫的:


    ……他一向以為,自己的命運是開始攥在自己手裏了。其實不然。仍攥在別人手裏。歸根結底是攥在別人手裏。那些人平時好像並不存在。當他的命運影響到他們的命運時,不,哪怕僅僅影響到他們的心理時,他們的嘴臉才顯出來。好比蒙上了一層灰塵的鏡子。灰塵一擦,什麽都照見了。他們平時不僅是攥著他的命運,笑嗬嗬地攥著。而且一張張麵孔都是親近的、友好的、誠摯的、和善的。無論他怎樣努力,怎樣變得成熟起來,也隻能操縱著自己的一小半命運。他的命運不過像他們養的一隻狗。狗脖子上套著許多脖圈。每個脖圈都連著一段結實的繩子。而自己手中隻扯著其一。其餘的平時看不見。不知都扯在哪些人手中。他的路越平坦,那許多根看不見的繩子便漸漸繃緊。當他行走得較順利時,那些扯著另外許多根繩子的手,就必然要使暗勁兒朝四麵八方拽了。那些人隻能容忍他的命運像盲人的引路犬一樣,導他往坑坑窪窪髒髒兮兮汙水遍地亂石成堆處跟頭把式踉踉蹌蹌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許多人其實並非敗於或死於自己的命運,而是被活活勒斃的。難道所謂社會應該是你手中拽著我的“狗”,我手中拽著他的“狗”,他手中拽著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著別人的“狗”,人人的“狗”都被別人拽著的“遛狗圖”嗎?……


    我實踐我的信條既不動搖也不後悔。


    朋友們又向我講“小阿姨”席捲僱主家的財物溜之大吉的事例。我聽起來總覺得多少有些演義的成分。我曾給《人民文學》的編輯王勇軍推薦過一個“小阿姨”——我的兒子幼時所雇的安徽“小阿姨”的堂姐——在勇軍夫婦獨子臨門而小命垂危的時候。據勇軍講,有的“小阿姨”見了那小傢夥直搖頭,不敢受僱。而我推薦去的“小阿姨”則表現出一種“見義勇為”的氣概,當天便留在了他家。如今勇軍的寶貝疙瘩相當之健康。他見了我每每誇獎:“那姑娘真好!和我們處得像一家人一樣,救了我們兒子一命。我得感激你啊!”


    勇軍夫婦和她至今仍有書信往來。她專程來北京探望過他們。他們還借給她錢回農村去開書店。我想,倘她並未在一位《人民文學》的編輯家中當過“小阿姨”,可能未必會產生出回農村去開書店這樣的念頭吧?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


    終於有朋友被我說服,答應試用一個月。然而不足半月,朋友便來告訴我:“她走了!”


    我問:“怎麽走了?”


    “因為我說了她一句——你笨得出奇!”


    “噢……”


    “就因為這麽一句話!”


    “拐走什麽東西了嗎?”


    “沒有,那倒沒有。”


    “不辭而別?”


    “嗯。不過也不算不辭而別。檯曆上留下一句話——城裏人剛到鄉下,在我們眼裏也常常笨得出奇!”


    “走了,就走了吧,也不值得你專程來告訴我。”


    “我是覺得,怪對不住你一番好意的嘛,我沒想到……”


    “沒想到什麽?”


    “她的字倒寫得蠻不錯的……”


    “畢竟讀到了中學啊,還寫過詩呢!”


    “寫過詩?我不信!”


    為了使朋友信,我拉開抽屜,翻找出那農村少女請我指點的詩。它以工整的循規蹈矩的筆跡抄在一頁田字方格紙上:


    輕風撫輕草,黃蜂覓黃花;


    春水一塘靜,田蛙幾聲呱。


    那一頁田字方格紙,也許是從她弟弟的作業本上扯下的吧?而五言絕句的格律練習,卻是由於怎樣的一種啟迪又是怎樣開始的呢?那一份兒閑適的恬淡是真實可信的嗎?如果可信,又為什麽逃亡呢?


    朋友說:“這沒什麽,順口溜而已。拆開了,倒是兩條小對子。南方的鄉下,尤其兩湖,多有目不識丁,卻能口出對聯的老農。識幾個字的,自然就更有了那麽點兒意思。”


    朋友說完,匆匆地就走了。麵對那一頁折了一兩折的田字方格紙,我又陷入了對於人生非常之宿命的沉思……


    安定是以安定本身為基礎的,社會的安定以民眾的安定為基礎。


    民眾的安定以民眾的心理安定和情緒安定為基礎。


    這類乎廢話。


    不算廢話的話倒可能是下麵的一句——廢話是因為說多了而無效才成廢話。


    3. 初級階段是個筐,什麽都能往裏裝


    廣大民眾的心理和情緒早已處在極不安定、極其浮躁、極易發作的崩散狀態。從南方刮來的普遍軟綿綿的吟情嘆愛的流行歌曲,如同企圖撫慰人們心靈的商女。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源源地卷裹著金錢。相反方向刮來的強勁的“西北風”和“東北風”似乎大有掃蕩軟綿綿的南方薰風不唱狂人們不罷休之勢。這股風和那股風最終卷裹走的都是金錢。霓虹滾燈為一代代新潮歌星製造紅光紫氣。演唱會gg和有獎儲蓄gg爭奪宣傳地盤。當我們今天回首龍年的時候,是不是給了我們一種“長歌當哭”的虛假之感?


    大興安嶺失火了。


    “那麽大的火,怎麽就被撲滅了呢?”


    雲南發生地震了。


    “怎麽不發生在北京呢?”


    飛機失事了。


    “怎麽不是當官的們坐的呢?”


    報載某省某市某局長貪汙案發。


    “嗤,不就是個局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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