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時,天已黑了。而我將一斤好茶丟在公共汽車上了。


    當母親聽我說非但沒將茶送到,還將茶丟了,眼神呆呆地望著我,整個人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


    許久,母親才緩過神來,惴惴不安地說:“這可咋辦?這可咋辦?我猜你爸肯定是遭遇到了特別為難的事,急著求人幫忙化解,不然會捨得花8元錢買一斤茶送人?你知道的,你爸他可是萬事不求人的性格啊!這可咋辦?兒子這可咋辦啊?由誰寫信告訴你爸實情呢?咱們總不該撒謊騙他吧?”


    父親的性格我當然清楚,母親的猜想也正是我的猜想,當然告訴父親實情才是唯一正確的做法。


    我對母親內疚地說:“媽,別急成這樣。急也沒用,由我寫信告訴我爸。”


    因為那一斤茶的丟失,1971年的春節,我們全家誰都過得高興不起來。8元錢一斤的四川好茶也隻不過是茶,我們和母親高興不起來的主要原因是一種大的擔憂——父親他究竟遭遇到了什麽事,使他這個從不求人的人非求人不可?


    回到連隊,我才給父親寫信。我在信中實話實說,承認那包茶被我丟失了,接著用一大段文字細寫我尋找地址上的人家多麽多麽不容易,我認為那種客觀原因也是必須讓父親了解的。再接著,批評父親粗心大意,自己應該將地址搞詳細了嘛。最後,詢問父親究竟遇到了什麽為難的事,是否超出了自己克服不了,非求人相助不可的程度?如果並沒超出,那麽還不如自己迎難而上克服過去為好。那些話,反倒有一種兒子教訓父親的意味。


    1971年整整一年內,父親沒回信。我明白,我傷了父親的自尊心,他生我氣了。


    轉眼到了1973年夏季,我又一次探家。而父親,也終於與我同時探了一次家。那一年是我下鄉的第五個年頭,屈指算來,我與父親整整十年沒相見了。


    父親已禿頂。我印象中那個身體強健的父親,變成了形銷骨立的老父親,兩眼卻還是那麽炯炯有神。也唯有此點,仍能顯出他倔強又正直的老工人的性格。


    父親又帶回了一斤好茶。


    他要親自將茶送給據他所說的“一個好人”。但他出示的地址,還是兩年前使我白辛苦了一次的地址。


    我說按照那個地址他肯定也會白辛苦一次,他卻一意孤行,沒法子,我隻得相陪而往。


    一路上,我和父親都矢口不提兩年前被我丟失了的那一斤好茶。我也沒因兩年前寫給父親那封信而向父親認錯,因那麽一來,就會提到那一斤被我丟失的好茶。而父親也沒解釋什麽,更沒訓我,仿佛兩年前我們父子之間根本沒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


    我和父親用了更長的時間尋找“一個好人”的家,卻沒找到。那天很熱,我和父親心裏同樣著急,我們父子倆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埋怨了父親幾句,惹得父親光火起來,站在路旁沖我吼:“我是你父親!我做什麽事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埋怨我不行啊?”


    我也冒火了,大聲頂撞:“我哥哥生病了,我已經是家裏實際上的長子,你究竟遇到了什麽事不必也不應該瞞我!我有權知道!”父親氣得舉起了巴掌,幾乎就要扇我一耳光。


    團圓的日子裏,父親一直生我的氣。到他回四川的前一天,他的氣才終於消了些。我往列車站送他時,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到該告訴你知道的時候,當然就會告訴你。但也許,一輩子都不告訴你,也不告訴你媽,更不告訴你弟弟妹妹!”


    父親將他帶回的一斤茶又帶回了四川,怕留在家裏,母親收藏得不好,糟蹋了。


    他的話,使我心懷不安地離開了家。


    1977年春節前,我從北京回到了哈爾濱。當時,我已經是北京電影製片廠的一名編輯,而父親已經退休了。父親是63歲才退休的,因為家中生活困難,單位照顧他晚退休3年。


    雪後的一天,父親命我陪他將他再次從四川帶回的那斤茶給他所言的“一個好人”送去。那斤茶,第一次帶回哈爾濱時是綠的,再次被父親帶回時,已是褐色的了。父親捨不得一次次花錢買,便請四川茶廠裏的茶工將那斤茶焙成了幹茶,那樣就容易保存了。我提醒父親:“如果還是原先那地址,不去也罷。明明找不到卻非去,何必呢?”


    父親表情深沉地說:“有新地址了。現在的地址確切無誤,今天咱們一定會找到他。”


    路上,父親告訴我,“文革”開始不久,他這名獲得過許多獎狀的老建設工人,竟被不知何人寫的一封信揭發成了“偽滿時期”的“漢奸特務”。因為父親會說幾句日本話,檔案裏又有在日本藥店當過小夥計的記載,所以造反派們對揭發深信不疑。


    父親講得很平靜,我卻聽得驚心動魄——那是我這個“紅五類”的兒子根本想不到的事。


    我心疼地低聲說:“爸,其實你當時承認了也沒什麽。好漢不吃眼前虧啊!”


    父親說:“那不行。我如果承認了,你1974年還能上大學嗎?我如果承認了,咱們家不就一下子變成‘黑五類’家庭了?你們能一下子承受得住日後的種種歧視嗎?我如果承認了,繼續逼我揭發別人,那我又該怎麽辦?所以當年我隻能橫下一條心,誣陷在我頭上的事,打死也不承認。”


    父親的話使我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


    我和父親並沒再去“動力之鄉”,父親引領我來到了近郊的一處公墓。在一塊木碑上,刻著“一個好人”的姓名。父親說:“就是他,咱們山東的一個人。也是我17歲那年到東北以後,給過我許多愛護的人。當年是他介紹我到一家挺大的日本藥店去做小夥計的,而我經常向他匯報日本人尤其日本軍人到藥店去開藥的情況。當年我就猜到了他是‘抗聯’的人,解放後他當上了一個縣的武裝部部長。‘文革’中,四川的造反派來到哈爾濱向他搞外調,巴不得由他證明我千真萬確曾是‘漢奸特務’。那時他自己也進了‘牛棚’,但他將那些造反派頂得一愣一愣的。他說,你們想要從我這兒得到證言的事,完全是胡說八道!所以,造反派們才不得不結束對我的隔離審查,你才能夠順利地上了大學,咱們家才沒成為‘黑五類’家庭。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喝茶的習慣,但我總得表達一種心意吧!除了茶,我也再沒什麽更好的東西值得從四川帶回來送給他啊!”


    父親將那包從四川帶回來又帶回去退休後再帶回來的茶和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地放在墳前。


    我說:“爸,這麽放這兒不行,會被看到的人拿走的。”


    不由自主地,我跪下了。


    我將白酒澆在茶包上,用打火機將茶包點燃了。我和父親一樣,既是一個不喜歡喝酒的人,也是一個不喜歡飲茶的人。


    父親已於十幾年前去世了。


    如今,茶已成了中國人之間普遍送來送去的見麵禮,而且包裝越來越考究,甚至到了不必要的極其奢華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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