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年時期就讀過了一些人文元素飽滿的書籍,這使我在我的同代人中成了具有“異質”之“文化基因”的另類。這對於我是幸運的,但在當年也分明是種“不幸”——頭腦中既有“異”於“文革”的思想存在著了,想要隱藏得很深很深對於一個本無城府可言的青年又談何容易呢?然而我知道那些思想是危險的,若在不適當的時候稍不小心脫口說出了幾句,必將給自己招致大的禍殃。在我當班長不久,有件事給我以極大的震動。那是夏季的中午,我正睡得很酣實,被班裏一個年齡最小的知青弄醒了。他告訴我,我班裏的幾名哈爾濱知青,正在當地一個有“特嫌”的老職工家裏審問對方。對方50多歲,無家室,已被“隔離”在家中,勒令交代“問題”。事實上,任何知青未經“專案組”允許而對那樣一個人進行所謂“審問”是嚴重違反知青紀律的。當我匆匆跑到現場時,僅著短褲躺在炕上的那“特嫌”人已然昏迷,身有多處青紫外傷。而我班裏的兩個手持棍棒的傢夥,仍一臉兇相,罵罵咧咧地還說那人“裝死”。打死人的事我已聽到過多次,但那一次暴力“革命”的結果可是近呈眼前,施暴的可是我班裏的幾名“戰士”!他們不久前還是城市裏的“紅衛兵”;他們隻不過上學到初一或初二;他們的頭腦裏除了被灌輸進了滿滿的“革命是暴烈的行動”之類的思想而外,再就沒接受過一點點別的思想——可以肯定,我看過的那些書他們連書名也沒聽說過。我找來了連隊衛生所的醫生,醫生當場宣布那人不是“裝死”,而是真的死了。


    連裏“淡化處理”了那件事,向團裏匯報那人死於“心髒病突發”。否則怎麽辦呢?將那幾名打人者送交瀋陽軍區的軍事法庭進行審判?既然死者沒有任何親人替之喊冤,倒還莫如批評教育那幾名知青一番就算了。


    但這一件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陰影久久揮之不去。對我班裏那幾名戰士也嫌惡之極。另一件事是我聽說的,後來證實是真事——另一個團的一名知青,在慶祝又一條“最高指示”發表的一個夜晚貼大字報時,將“萬壽無疆”四字貼錯亂了,結果第二天早上人們看到的是“無壽萬疆”。他的家庭出身有“問題”,於是惡果降臨。往日的戰友翻臉無情,暴打了他一頓,接著批鬥。連裏也不敢不重視,隻得宣布那是一場“嚴重的反革命事件”,那不幸的知青當然就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由知青變成了勞改犯,被打入另冊多年。終於可以為家裏掙錢了,再加上日日勞動艱苦,已經很少做夢的我,又開始經常做夢了。我每夢到自己在開什麽會時無意識地脫口說出一句被認為“反動”的話,或喊出一句被認為“反動”的口號、在一片紙上寫下了一行被認為“反動”的字,因而也禍從天降,結果非但不能往家裏寄錢了,還使父母及弟弟妹妹們增添新的精神負擔。然而頭腦裏有種思想總在否定,企圖用明哲保身的大石塊壓都壓不住。有時覺得壓住了,聽到些從北京傳來的政治消息,那思想又會從明哲保身的大石塊底下鑽出芽來。漸漸地,因為“政治夢多”,到北大荒後胖了一點兒的我,又迅速地瘦了。我知道我是中了“文革”前所讀的那些書的“毒”了——在正常年代,那些書中的人文思想對於我的頭腦當然是營養;但在視人文思想為天敵的年代,頭腦裏裝入了人文思想就等於裝入了“毒藥”,甚或定時炸彈!


    那時我在連裏有兩位最好的朋友。一位叫李洪元,哈爾濱五中的高二知青,朝鮮族。他也是知青班長,後當過排長、炊事班長。另一位叫吳誌忠,原是北京四中的高一學生,“文革”前全家被遷出北京,也成了五中的學生。五中紅衛兵在哈爾濱的派性鬥爭挺出名,發生過幾次影響較大的武鬥。並且,還將派性對立帶到了連隊。但李洪元和吳誌忠,似乎從一開始就思想完全超脫於了,除了大家都喊口號時,從不說一句與“文革”態度沾邊的話。我是極想修煉成他倆那種人的,但做不到。


    他倆成了我傾訴政治思想苦悶的可靠對象。他倆也是好朋友,有時我對其中一人傾訴,有時麵對他倆傾訴。往往是在晚上。他倆都愛喝酒,我要向他倆傾訴就也得喝酒。而又往往地,我還沒傾訴幾句呢,他倆就都說:“喝酒!喝酒!”


    李洪元有次還說了一句我銘記至今的深奧的話:“你苦悶是因為你不清醒,你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我喝傷過一次,聞到酒味都會醉三分的。那一時期我經常喝醉,盡管實際上隻不過喝了半兩一兩的。


    有次吳誌忠帶著幾分醉問我:“曉聲你為什麽不跟你那幾個同班的好朋友說這些?”


    當時我也有幾分醉了,實話實說:“怕萬一連累了他們。”半醉沒醉的李洪元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我:“聽,我說得沒錯,他一醉就清醒,酒後吐真言了吧?哎你小子對我倆沒安好心啊?我倆就不是你的好朋友了?你總對我倆說那些狗屁話就不怕連累我倆啦?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有思想,別人都是豬腦子呀!呸你的狗屁思想!哪天你的話被別人聽到了,讓我倆怎麽辦?跟你劃清界限?揭發你?批判你?哎,你不為咱們哥仨的親密關係考慮,也得為你那個鬧心的家考慮考慮吧?虧你還自認為是孝子!你孝個屁呀你!以後再滿嘴胡咧咧那些狗屁話,我倆跟你絕交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了,誰也不是誰家長,你還覺得我倆真有義務替你操這份心啊!……”


    那天洪元借著幾分醉,將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被罵惱了,好長一段日子裏不理他。


    不久團報導組發來了調令,調我到團報導組去當報導員。行前,知青朋友們湊錢買了幾聽罐頭為我送行,而那是不能沒有酒的。大家都微醉之際,洪元倒了大半碗酒,端著鄭重地說:“我那天罵你,你小子不要往心裏去。”


    我說:“怎麽會!”


    他又說:“你就要離開哥幾個了,希望我那天罵你的話,你走時牢記著。團機關不比連隊,你要好自為之!如果你真覺得我罵得對,那就喝下這半碗酒!”接著,他竟雙手將碗舉至我麵前,由坐著而跪著了。


    朋友們包括與我同班的五名好同學,都看出了洪元他是多麽的依依惜別,也聽出了他的話是多麽的真摯,就居然沒一個替我搪擋一下的。


    我看著那喝粥碗裏的半碗酒,一時呆住。


    洪元他跪在那兒,一動不動。


    朋友們的目光,一會兒一齊看他,一會兒一齊看我,一會兒一齊看酒。


    在一片沉默中,我與洪元僵持了半分多鍾。


    我終於說出一句話是:“捨命陪君子。”——雙手接過碗,兩眼一閉,一飲而盡。


    洪元緊接著又往那隻碗裏倒酒,都快倒滿了,也雙手捧起來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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